就這樣,他一個想要報效國家的老年書生莫名其妙被帶到了北方塞外,被一個什麼大人物要求去教一個蒙人小孩。
教導的孩子也不是普通人,而是大名鼎鼎黃金家族的血脈——黃金家族自然指的是託雷後代。
然而為何會是自己一介南人老書生去教導?
按理講應有蒙人薩滿、蒙人長者來做這件事。
他從門口幾個閑話的漢子口裡聽到原委。
騰格斯之父博日特貴為大元水師提督,幾年前被大汗派去南方出海,趁機卸了他兵權。如今是被軟禁在大帳內,禁止外出,連帶被禁止往外踏足的還有他夫人和兒子。對此博日特提出的唯一要求是,要給孩子找一個南人先生。在五個候選人中,博日特選中了宋立。
宋立眼中的博日特是一個消瘦的蒙古漢子,他下顎帶著一種不屈之力,眼睛平和,絲毫沒有因為被囚禁幾年而發狂或者是神神叨叨。
博日特的漢話標準得讓宋立吃驚:“海上一呆往往是數月,現在和那時候沒多大區別,只是看不到海罷了。”
宋立問:“提督大人為何選老朽?”
被軟禁的官也是官,身在蒙人營帳,宋立得保持尊重。
“因為宋先生看過很多書。”博日特說話倒是一如大漠男兒的幹脆直接:“我希望我孩兒見識廣而心胸寬,知世界之大,方知自己渺小。”
難得蒙人之中竟然有如此明事理的人,宋先生訝異下再不敢小看眼前的階下囚。
博日特說話時十分平和:“我沒有太高期許,只希望先生能夠讓我孩兒知道,這世界不僅僅只有草原荒漠,還有林灌大山,深潭高澗,湖澤大海。就如漢人所說,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
他既不為自己出師未捷身陷囹圄而自怨,也沒有被窄小帳篷壓住性情。
除去那次之外,博日特很少說話。宋立發現他成天都坐在自己帳篷裡奮筆疾書,桌上一張張都是海圖,這位水師提督竟然在憑借記憶標註海圖!上面密密麻麻的標記了航海路線,危險區域,季節影響與每年風力狀態他都寫得一清二楚。不提其中準確與否,光是這份記憶力就讓宋立豔羨不已。
然而,這份記憶力並未在騰格斯身上看到分毫。
騰格斯每天最愛聽授課完畢的評書環節,這時候宋立會講述一些野史記文,譬如三國群雄記,五代十國,唐代豪俠傳,宋代諸多名人軼事。騰格斯聽得專注無比,眼睛都不眨,呼吸都很小心。
宋立好歹滿足了把讀書人的虛榮。
接下來卻他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送一本雜記給年僅七歲的騰格斯。
那本書叫《夢溪筆談》,宋代名臣沈括所著。
2、木鐵人
“先生,先生,俺發現沈括可了不起了,天上地下都知道,他一定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變的!”
看著一臉渴求的小男孩,宋立一陣頭痛。
這小子口音越學越怪,原本還算標準漢人腔,由於聽多了綠林好漢事跡,特別喜歡江湖好漢那一類,三十六星宿七十二地煞倒是背得滾瓜爛熟。嘴上動輒稱“俺”、“兀那漢子”、“賊廝鳥”、說得比誰都溜,氣得宋立第一次揮舞自己的卡書尺打他,騰格斯也傻,被打也就呆呆站著,打完了又活蹦亂跳。
宋立算是搞懂了:騰格斯的愚笨只是表現在他毫無興趣的方面,坊間俚語、黑話一學就會,加上他還要在博日特那裡每日學習母語,自己胡亂組合,說出來的腔調十分怪異,聽起來活脫脫一個打劫的山野賊匪。
偏偏他這年紀學會後怎麼都忘不掉,讓宋立後悔講了那些雜文。
聽他提起沈括,宋立倒是神色稍緩,比起宋江之流盜匪,沈括是正兒八經計程車人,學學沈括也是好事。沈括一身所學駁雜,擅長天文、術數、律例、音樂、醫藥、方誌……偏偏每種都能夠言之有物,是少有的全才。然而宋立對沈括倒並不推崇,他更希望騰格斯去學嶽飛、韓世忠的忠義勇猛,哪一日突然開竅經義加強也可朝著儒將方向前進。
如今,名將名臣的影子離騰格斯越來越遠。
“先生,先生,俺想取個南人名字,就叫沈刮,先生覺得咋樣?”
宋立看了他一眼。
這小子年紀小小的就想要沽名釣譽,明明是照著沈括的括字去湊,強行想要沾邊。
他有些心虛地說:“俺,俺是真佩服沈括先生的。”
“騰格斯。”
此時一直未曾幹擾宋立授學的博日特出現在帳內。
騰格斯歡快地朝著父親跑去,被博日特一腳踹倒在地。
“你懂什麼叫自尊嗎?成吉思汗子孫的臉都被你丟盡了!”博日特冷眼睥睨年僅幾歲的兒子,絲毫不顧旁人在場:“如有下次,我博日特就沒有你這種懦夫兒子!”
提督沒管自己倒在地上的兒子,扭頭回到自己屋中。
宋立這才趕過去一看,騰格斯竟然被踹暈過去,他趕緊猛掐人中,好一會兒騰格斯才醒來,眼中迷茫:“阿烏怎麼了?俺怎麼睡著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