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床沿邊握住她有些冰涼出汗的手:“娘子,辛苦了。”
“不辛苦……”
泰拉用手指指了指旁邊,奶孃懷裡抱著一個粉嘟嘟的小嬰孩,他不哭不鬧,側著腦袋,讓奶孃焦急不已。
“家主……這孩子不哭啊。”奶孃有些猶豫:“不哭的孩子,容易噎,怕是……”
博日特雙手從她懷裡接過那個小小的孩子,他粗壯的手臂環繞著襁褓,與那一雙小小的黑亮眼睛對視。
孩子一下子就哭了起來。
與此同時,船艙開始劇烈抖動。
外面傳來水手的通報:“家主,風暴來了,是否轉舵?”
孩子在顛簸的船艙裡好奇地睜大眼睛,他被搖晃的船體所吸引,竟然忘記了哭泣。
博日特大笑:“轉舵,轉舵,我們啟程返航!”
他將孩子靠近妻子,讓嬰孩小小的手指和泰拉的臉接觸,虛弱的母親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博日特臉上堅硬的線條也舒展開來:“這個孩子,就叫騰格斯。”
騰格斯,蒙語即為海洋。
這一年,原大元水師提督攜子返回大元,賬下已無一名水兵一艘戰艦。
蒙人徹底放棄了海洋。
1、宋先生
自打記事起騰格斯一直呆在一個巨大連綿的帳篷內。他想出去,宋先生卻總是說時機未到。
帳篷中央是騰格斯睡覺和活動的區域,空間最大,往右是母親房間,往左是父親博日特的屋子。
穹頂被許多紅色木樑密密麻麻地圍繞成一個環狀,中央是一具刻成幾只羊角交錯狀的木雕,上面安置了五隻黃銅燈盞,用兩根麻繩升降添置油料。白日裡太陽透過布料和木樑投射在地上,光影斑駁,如同一朵巨大的暗花。到了夜裡,油燈點燃,加上下面炭火升騰,四周變成一派暖紅色,這時透過帳篷竹條編織的帷布,能夠清晰看到緊貼帳篷外每隔幾步就站著一名頭戴帽子的守衛,他們變成了帳篷外面的木樑,任憑風雪,紋絲不動。
對騰格斯來說,帳篷就是他的整個世界,外面是隨時會變化的影子。
博日特找了一位南人宋先生教兒子認字看書。
宋先生告訴他,人一離開帳篷就會往下不停墜落,所以他在出去之前要學會怎麼保護自己,這種能夠讓他不會陷落的東西,叫學識。
騰格斯長到七歲時終於意識到有點不對勁。
外面的族人都能夠跑來跑去,騎馬,射箭,天天唱歌,呼喊,還有牛羊叫,如果是在墜落,他們應該不會那麼開心才對。
宋先生反問:“你以為墜落是往下的嗎?”
宋先生年近六十,全名宋立,身著洗得發白的青色衣衫,披件羊羔毛褥子,面容清癯,眼睛下就像長了兩只袋子,看起來總是沒睡醒,而他兩撇鬍子老讓騰格斯想要捏一捏,不過他不敢。
宋先生說過,欺師滅祖要被雷劈。
“墜,《說文解字》意為從高隕也。《公羊傳·文公三年》中言,死而墜也。《國語》,自先王莫墜其國,當君而亡之,君之過也,墜亦可解釋為喪失……”
扭頭一看,虎頭虎腦的騰格斯已經眼睛發花,嘴巴微張,陷入無意識狀態。
自從宋立接手這孩子就發現了一個怪毛病。
但凡聽到深奧一些的學識他就是眼前這模樣,睜大眼,然而腦子無法理解,你說任何話都不過從他左耳到右耳過一遍,他身體就像是道學所說“天人合一”,神遊物外。若是按照漢人小孩的規矩,這種聽天書做派是要大加斥責,打板子罰抄書的。可騰格斯是一個蒙人男娃,亦是黃金家族血脈,以宋立現在的境地得罪不起,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漸漸,宋立發現並非是騰格斯故意搗蛋或是偷懶,而是他身體下意識的反應。
就像面對兇獸時人會下意識恐懼後退,騰格斯聽到那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時大腦就會處於“關閉”狀態,等你說完,他眼中就能恢複神采。
對此宋先生只有嘆氣,到底是蠻夷之輩,哪怕曾經入住中原,還是那副不通教化的德行。
他對於一個愚笨的學子沒有任何負擔。
並非我宋立不盡心傳授,而是他本身就不具備舉一反三的才氣,不,別說舉一反三,簡直是對牛彈琴!
有時宋立也感到憋屈,原本他只是一名宅居偏僻的窮書生,元人動亂,朱家人驅逐蒙人時他恨不得親自跨馬持刀,手持家裡那把鏽柴刀去重整山河。可結果卻是他被蒙人上門擄走,僅僅是因為南人官員紛紛投誠,減員嚴重,他們需要一些讀書識字的南人來進行漢籍翻譯與校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