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這漫漫長夜如何得盡,我實在不能再等,我要到我媽那兒去,我決定回去,我要媽媽呀!
媽媽!媽媽!你張著臂,準備擁抱你這遍體鱗傷的遊子吧!
我祝你是快樂的!
你的兒子樹賢×月×日
四
陸太太坐在田坎上,兩手放在兩腿中間,她的第四個兒子坐在她旁邊,不時偷望著他的母親,媽是顯得多麼的憂愁呀!她蹙著眉,兩眼茫然地望著遠處,手輕輕地摸著衣緣,每當他稍為停頓有點遲疑的時候,她便悄聲說:“完了嗎?”於是他就將三兄的來信又繼續下去。第一顆淚來在她眼邊,她還是痴痴地望著遠處。淚滴下來了,很響的跌落在手上,第二顆又鑲在原來的地方。她還時時說:“完了嗎?念下去呀!”一直到他念完。幼稚的心也受了重重的打擊,他害羞地悄悄去擦眼淚,再不敢去看他媽,她已將臉全埋在兩手中,很厲害地抽咽著,她低低地哭,低低地叫:“我的崽呀!我的崽呀!”
這是黃昏時候,他剛從祠堂(就是學堂)回來,帶回這一封信,他在屋外遇見他媽,她非常想單獨的,早一點知道這信的內容,於是母子便同坐在這無人走過的窄路上,斜斜的陽光照在耕過的泥土上,也照在淺淺的有著一層水的田中,風從水上走過,騷動了水裡的雲彩。他們母子是相愛的,自從他教書以來,她便常常,只要抽得出一點空,便走到這稍遠的地方來接他。他便告一些聽來的新聞,或是學堂裡發生了什麼事,兩人一路談講著回去,回家後便幫著她把晚飯搬出來吃。有時她不能去接他,蓮姑就代替母親站在大桂花樹下伸長了頸子望。他們也念過一些哥哥的來信,兩個人同一顆心聽到一些好的句子,領會到一些能安慰人的藏在字句後的心。但在今天,一切都變色了,晚霞已不是一片可愛的緋紅,只是一抹愁人的灰色。那些樹叢,塗著深深淺淺的綠,和著點綴在這裡的嬌豔的花,那些小鳥,遊嬉著,唱著的小鳥,那些水,溫柔的小溪,還有那軟軟的拍人的風呀,都消失了!他們只停留在黑暗中,這是幾多冷,而駭人的風雨便在四周壓緊了來,雷和電也跟著恐駭他們,他們也傳染到無力,他們無法排遣這突來的傷痛了。
遠遠蓮姑在喊了。小兒子也從家裡跑出來,站在路旁喊:
“四哥!四哥!”
他便輕聲說,怕聲音會觸著她似的:
“媽媽!媽媽!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她用衣襟揩乾淨了臉,無聲地立了起來,向遠方,向那天際線上,投去一道憂怨的眼光,便朝家裡走回來了。她兒子跟在後邊。快到家的時候,他聽到一句話,聲音柔弱到剛剛能辨清,似乎是這樣的:
“莫讓爹曉得,明天扯個謊吧!”
真的這事就瞞著那老年人,他還很喜歡呢,有時就問貞姑和珍兒,要他們猜過幾天會有什麼人回來,或是就向四兒說:
“等你三哥回來了,你們學堂就也放幾天春假,他們既然都請假回來歇歇,你也該歇歇呀!”
他還有另一個幻想,他希望三兒這次出去,會把么兒帶走,這小子真越來越像放牛娃兒了。
小弟弟妹妹不懂事,也跟在爹後邊盼望著三哥,三哥回來時,總會帶一點糖,或是糕餅,也許還有一個瓷菩薩,那有著一個大肚皮笑臉的菩薩。
鳳姑也看到信了,她更加覺得難安,她不能走,身上有許多不方便,如果她有辦法,她當然不會回來,但現在住在這裡,她一點幫助都不能給家裡,卻又不能不吃,而且她很快的要生產了,這又是多麼討厭的事呵!
全家都沉浸在期待裡,雖然有著各樣不同的感情,但都時時留心一個熟悉的面孔會露出來,那一定是很快樂高興的一張面孔吧。
陸老爺似乎又硬朗了一些,也許因為女兒回來了,又一個兒子也快到家。這天忽然離開了火房,一手拄著杖,一手扶在么兒肩上一步一步地踱了出去。貞姑和珍兒就在前邊跑,小小的心房充滿了驚異。近日來不多說話,變得很沉默的陸太太,也笑了起來,忙著安排靠椅,興滋滋地說:
“呵!他爹,你看這外邊多好,陽光這樣溫暖,你總有大半年沒有出來了吧!”她指著一個塘,“你看那裡,我種了好些藕,再過一陣就會有嫩荷葉伸出來,今年夏天我們有荷花看了,你去年不是說過的嗎?”
“喑,很好,就在這裡。”他坐了下去,用眼光四方掠著,“鄉下真安靜,住慣了恐怕要離不開的吧!”
鳳姑把菸袋拿了來,他嘶嘶地吸著煙。
他又想到快要回家的三兒:
“你們算一算,到底幾時好到家,喑,你說了是哪天動身呢?”
後來他又自語著:“喑,田靠不住,要不就在家裡住一陣也好……”
這時大家都在坪壩上陪著他,小的們在玩耍,陸太太和么兒用一個能轉動的竹板打那些蠶豆稈,這些葉子都曬得很黑很枯,她們一下一下的打著,豆莢便被振落在地下,然後拿走梗子,這可以當柴燒,豆便鋪滿了一地,他們用畚箕播著,吹走那些屑子。這些豆他們當菜吃過,也可以和著米一塊煮飯。陸太太頭上蒙了一塊布,像一個村婦,她不能不幫著做這些,趙得福一人忙不過來,三石二斗田就只用他一人,還有菜園,砍柴等等的事。
遠遠從山坳子邊現出一個人影來。首先是鳳姑看見的,她還來不及告訴的時候,蓮姑也跳起來喊道:
“看呀!有人來了,是三哥啊。三哥!三哥!”她跳著迎了出去。
“喑,哪裡?真的嗎?”
“唉,爹!真有一個人,看不清,說不定是三弟。”身邊的鳳姑也立了起來。
陸太太也停了揮動著的竹片,跟在兒女們後邊走出去看,來人穿著一件短衣,越來越近,很快就認出是一個不認識的人。他走到麇集在桂花樹下的人群,問道:
“這裡是姓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