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都擠了進來,珍兒扯住媽的衣。
陸老爺被她驟然的啜泣弄呆了半天,只說:“何必呢。喑,壓制一點,有什麼委屈,慢慢說吧!”
她坐了下來,也是一張柳木的圈椅,那鄰近著她爹的一張,她用一幅大白手絹,拭那垂在眼邊的淚珠,那淚珠為火映著,閃閃有光,晶瑩欲滴。
這時她們的媽,陸太太也脫下了圍裙,捧著兩個茶杯走進來了。她搭訕著說:
“鳳姐!你看他的氣色,總算不錯,去年真把我駭死了;那時真想你回來,姐夫又生著病。只是頭髮白的太多,你看眉毛和鬍子也花了。你也難得回家,莫傷心,我們今年是荒,你還不曉得早就連谷種也吃了,二叔家答應借六擔穀子的,過幾天去挑。要不是你三弟寄了兩次錢回家,有十多塊,我們還不知怎樣呢!”
她倒了一杯茶給她,又打了臉水來,她把小孩子全安置在外邊,於是去弄點東西給這遠歸的客人吃,她蒐羅出一小袋玉蜀黍粉,可是沒有糖,她就到菜園裡去拔蔥,做幾個蔥油餅。
“喑,鳳兒!去年一場病,我真怕見不到你了,還好,又好了過來,你聽說二兒現在什麼地方?你怎麼瘦了,顏色這末青,你是坐轎來的,還是坐船來的?”
“坐船,在倉港上坡,一路就走了來,心想十來里路,不算什麼,走走卻要好大一陣,又加上一個衣包就覺得累些。爸!你近來真全好了麼?”她眼光不覺地望到那埋在粗糠下燃著的柴火。
他也望了望火,他告訴她他完全好了,有一些怕冷卻不能算病,老年人了,氣血不和,一冷就覺得骨節痛。往年他不是常吃一點酒麼?前年剛下鄉,他們還煮了兩擔穀子的酒。後來又搭別人釀了一小缸,去年年成太壞,冬裡又加上病,就一點也沒有了。他說沒有也好,橫豎酒這東西於人並沒有什麼大益,不過可以和和氣血。
可是她卻回憶到他過去的豪飲,一兩斤的汾酒,是不會醉的。尤其是晚飯前的習慣,每次總是照例三杯。她很不舒服,以為這都是後母處置得太過。她恨自己忘記帶兩瓶酒來。
她把衣包開啟,撿出兩包機器掛麵,這使老年的父親很高興,還是正月裡有人下鄉姑母帶了幾斤面來,以後就沒有吃過,他是頂喜歡麵食的。她還買了一包京冬菜,一包榨菜和兩瓶味精。她懂得他的嗜好。
“么兒來,把這些交給你媽,要省儉點用,喑,鄉下有錢也買不出這些東西來。”
這小兄弟已經全變成一個鄉下孩子了。棕色的臉,和棕色的手腳,頭髮蓄得很長,禮貌也缺少了。他會幫著趙得福看牛,他能汲水,上菜園,種瓜,他也下田,拔草,可是他還得做他最不願意的事,就是每天得寫一頁大字和一頁小字給爹看。常常因為沒有進步,爹總是顯出一副不高興的臉:“你不是種田人家的子弟呀!你要記著,喑,你爺爺是……”
“鳳兒!你看這東西,”他等么兒走後便說道,“他簡直不想讀書了,明年若果你三弟事體好些,我還是讓他出去上學。難不成就看牛算了?倒是二弟找到事,老四也就出去跟著他。這種泥巴學堂就不必教了。喑,你看好不好?”
“什麼泥巴學堂,我不懂。”鳳姑一邊包著衣包,一邊問。
“喑,實在沒有法子,前邊祠堂裡有一個學堂,去年就沒有了先生,今年村子裡的人來商量,要你四兄弟去混混,一節也有十幾塊錢。什麼學堂,就是看牛,看住那一群野孩子。喑,有時村上的人走過,也好有個落腳的地方,吃一杯茶。有時還真有人寄一條牛在學堂大門口,說,‘喂,先生,費心照管一下,我就來的。’好在你四兄弟人老實,肯去,自然這是很丟臉的,不過也沒有法子。”他接著形容了一陣那些赤腳學生,他們又蠢,又狡,要不有這位老爺的名頭,那忠厚的兒子是無法管理的。
這些訊息都是新鮮的,然而卻不是使人快樂的。她漸漸有些倉皇起來。她遲疑地不敢告訴她這次回來的目的。她只聽著,而且注意著,她看見父親老了許多,尤其是摸著鬍鬚的時候,手似乎時時在打戰,臉色不好,穿的還是很舊的棉緊身,袖口邊的棉花都露出來了,棉鞋也是很舊的。除了在眉目間還保有經過長時間修養成的威嚴和銳利的神情之外,看來不過是一個有些襤褸的老頭兒。何況這些威嚴和銳利又被善心和麻木弄得很模糊了呢,而且這聲音,是多麼無力多麼空洞呵。
她現在不再哭了,對於家中貧窘的同情,緩和了對於自己命運的悲苦,她絮絮地問起家裡的事來。她知道大兄弟還繼續著那個小差使,在華北一個小縣城裡的什麼稅卡上,連外快一月也有三十多塊錢,但是他有一妻,兩個小孩。他曾在大學念過書,卻不能找到一個更好點的事。他沒有嗜好,應酬卻不小,每月的份子,至少常是七八塊;他很想給家裡一點津貼,這又只能成為希望;不過從近來的來信上看,似乎倒老成了許多,那些怨天尤人的空話是日漸其少,成為一個能安分的良民了。二兄弟,這位有著沖天志氣的最聰明的一個,父親失業之後便找到一個頗好的職業,卻因為鋒芒,好指彈上司,不甘於同一群醉生夢死,蠅營狗苟的同事親熱,於是一再遭申斥,接著就來了開除。大約還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家裡人也無從揣測,他失蹤了,兩個多月打聽不到訊息。幸好他又在×埠露了面,現在安居在宗麒堂兄那裡,他是不大來信的,來信也無非滿紙荒唐,什麼宇宙人生。只有三弟還算好,他去年年底到鄰省一個工人子弟學校教書。一月有二十塊錢,他比較腳踏實地,曾寄過一次錢回來,但最近又快一個月沒有信來了,家中人都很望著他。她又問一問家裡的實在情形,但爸似乎並不十分清楚,常常重複著過去很久的話。
到晚上她哭了,後母也看得出她為難的情形,她的寬大的夾衫並不能遮掩那突出的肚子,她大約有了八個多月的身孕。
“唉,爹還沒有問,要是他曉得了,……”她伏在床上嗖嗖的哭泣,這床是去年他三弟回來時架上的,現在睡著她和她的珍兒,小小的臉因為疲倦睡得很香甜。
“姐夫也是……”倚在桌頭的後母,凝視著小美孚燈的黯淡的光,想不出什麼可以慰解的話。
“他橫豎是自作自受。”鳳姑把伏在枕上的臉抬了起來,臉上掛滿了淚珠,“可是我……我又不能眼看他受苦,別人要罵我的,照我,我恨他恨得要死,你看那癆病鬼樣,磨折也很夠,他偏又不死,活起就為了害我,真是前世孽!娘!你看我好告訴爹,爹想得出辦法麼……”
後母的意見是無論如何不能告訴爹,因為無用。當這青黃不接的時候,一天四升多米下鍋已經費了多少心思和唇舌,忍了多少氣,憑空哪能湊一筆大款,幾乎要一百元,就是肯出七八分息也借不到;城裡幾家親戚是不必提了,就是二叔家也想不出辦法。她決定要鳳姑趕緊寫幾封快信給姐夫的幾個伯叔和兄弟,要先把拘留在戒菸所的人弄出來才好,然後慢慢還那些菸酒嫖賭的賬。而且爹的病剛好,這些訊息,他一定不能忍受,怕他又發病,她要鳳姑無論如何只能同他講一點快樂的事。她結束她的意見是:
“我們這一家人都還太小,我們還需要他的呵!”
她當然也替鳳姑想了許多,就在這晚她們商商量量寫了許多信,最後的一封是寫給那在鄰省做事的第三個兒子,求他設法寄一筆錢來,因為鳳姑很快就要生產了,不能不用一個錢,這總該有一點把握吧?既然他並不是一個全無心肝,也曾顧到過家裡的困難的。
三
信剛寄出去,就收到一封來信,雖說明知道並不是一封覆信,卻也在熱烈地希望之下被展開來。
媽媽:
今天晚上有著大風雨,雷轟隆轟隆地在屋子四周響了過去,又響了過去。刀一樣的閃電劃破了東邊的天,又把西邊的天劃破,每當那刺人的亮光一閃過後,那更其巨大的雷,便比雨點更快地霹靂地直落到地上,可憐我住的這間小屋就駭得輕輕地跳動,我實在擔心它會倒坍下來,一點也睡不安穩。間壁的我的學生我已聽到他幾次喊媽媽,我也聽到他的祖母,哄著他。他的媽媽剛死去兩個星期,他的爸爸又剛輪到夜班,他是鐵路上的一個小工。我呢,我也實在在想我的媽媽了。我是這麼大的一個孩子了,今年已十七歲,我當然不會怕雷雨,可是媽媽,今夜的雷雨,是怎樣壓迫著我,壓迫著一個漂流異鄉無處可歸的孩子呵!當我頂小頂小的時候,我曾是一個最怕雷和電(我記得雨是比較好一點的)的,每次一到有雷的時候,總是春夏多,我就倒在你懷裡,抓著你,緊閉著兩隻小眼而發瘋似地叫著,‘媽媽媽媽!’媽媽就把我抱得緊緊,蒙著我的頭,緊壓我的耳朵答應著我:‘寶寶,寶寶!媽媽在這裡,媽媽抱著你的!’後來,我大些了,我也變成一個頑皮的,我跟在哥哥們後邊叫嘯,我們都是歡喜雷雨的,我們小小的心因為那正在發洩狂怒的天公而高興起來,我們應著那些轟響吼著。那些往事真是多麼使人懷念的事呵!我常常怕想起那些,我們的童年總算幸福的!然而,多可怕的雷雨呀!是什麼樣的看不見的雷雨,將我們的家打得粉碎,將我們少年的心擊得這麼傷痛,我不知有多少時候都在忍受著這種殛刑。我們的大哥,他是不得志的,他辛辛苦苦地學了那末多年工業,現在卻在那種地方陪人叉叉小麻將,湊份子替上司的姨太太做壽,我想他那些夢想,那些想振興中國實業的野心,那些支援他多年努力的東西,都怕磨盡了吧。現在在他腦子中到底是些什麼呢?是不是也還有一絲吃飯睡覺以外的思想來在他腦中呢?多可憐的大哥!至於二哥,媽媽,你也許不會原諒他,爹也不原諒他,社會全罵他,但是我,我真在心裡愛他,同情他,他失敗了,表面是失敗了,他現在在受困難,但是我,我真希望有一天他會做出一樁驚天動地的事來,我的二哥是聰明的,他該會有那天的!而我呢?我不必說我自己了吧,我有時真是什麼都不想,一切想頭都是隻增加我的痛苦呵!媽媽!你也許看了這些要難過的,你一定以為我還不懂事,不能體會你的心,錯了呵!只要能使你快樂,使爹快樂,什麼事我都可以去做的。你看我毅然從學校裡出來,就是預備減少你們的負擔而把這負擔放在我的肩上。一個孝子的名稱,並不是我羨慕的,我是因為懂得你們的為難,又看清了我的有限的前途,才走上這條路的,然而,……我應該怎樣說呢?我要向你說的是這麼多,是這麼無頭緒,而這樣大的可恨的雷雨卻又這麼擾亂著我的心情,我今夜,我該怎樣去度過這可怕的一個夜呀!
今夜的雨的確是太大,下場的鐵軌也許又要被激流衝坍,上一次曾沖毀一丈多,許多小茅棚的人家,就全在水裡。媽媽,這裡的景象真不是你能想象的,若是你看見了,你是忍不住要哭的呢。我若不是安置在這裡,也不會懂得這許多事,就不會有許多枝枝節節,不會又使得媽媽難過呵!假設我還是一個無知的中學生,像許多好的家庭的子弟一樣,或許在一個無所謂的地方,有一碗飽飯喂著我,安安穩穩地過著日子,那是多麼的好,多麼可以使你滿足的呵!可是,為什麼要把我弄到這裡來?這裡是一個特殊的地方,這裡全是工人,這些工人並不同我們小時所看見的毛機匠,何木匠那些有趣的人。這裡真難得生活,生活全在殘酷的鬥爭裡掙扎。我的學生全是這些人的子弟,他們當然也有過得去的,有窮到連飯沒有吃,也有為了別人捱打的,也有專門打聽同夥去告密的,我天天同這些人見面,有許多人使我慚愧和佩服,我當然不同他們有什麼勾結,我一向是謹慎的,可是……我一定要告訴你,我一定要找一點勇氣,為什麼雷雨還不停,夜是這末的冷,小煤油的燈光又是這末的暗。……
媽媽,你能原諒我嗎?我現在是住在學生的家裡的,我已離開學校快一個月了。我是被開除的。你一定以為我又丟了家裡的醜而傷心吧,但我實在沒有錯處。原因只為我替幾個學生的家屬寫了一篇索薪的東西。他們每月賺不多幾個錢,有的十元有的八元,他們卻是有家眷兒女的;不過說起來,你也許不相信,他們的薪水積欠了一年多。他們忍受著飢餓,半飽的拖延著日子,但總得設法有個半飽,他們不敢有多希望,只希望拿回那本是他們的一部分,我既然同他們很接近,我每天教著他們的孩子,那我答應一次這並不是無理的請求,也不會是犯法的吧。可是第三天,校長便叫我去罵了一頓而把我辭退了。若不是這裡的主人,我一時能往什麼地方走呢!我當然是很氣憤的,卻拿他們沒辦法。像這裡主人一樣同情我而待我好的人也很多,但他們不就是每天在飢餓線上奔走的一群可憐蟲嗎?他們能有什麼幫助於我呢!我住在這裡,很想能另外找一點事,我也不想離開這些新的朋友,所以我就都不告你,實在也很難說清楚,你既不在這裡,又不懂這裡情形和這些人。可是,時間一天天飛走,我只成為他們的負累,我心裡實在日夜不安。那末,我回來麼,媽媽,我又實在怕,怕看你和爹的臉,你們一定不會諒解我的。不,不是不諒解我,我知道我就真做錯了什麼,你們也不會責備我,我是怕看你們的憂愁,為了兒子們的無盡的憂愁呵!
雷和雨都漸漸小一點了,我的學生和他的祖母似乎已入了睡鄉,風卻還是很大地吹響著遠遠的白楊,沙沙沙沙,近屋的野草也一陣一陣傳來無止的冷意,這夜是顯得這樣淒涼,這一片冷,一片寒,我實在無法擔受這侵襲,我有時要發一陣狂,我感到全身都是憤怒和仇恨,我有時又只想哭,這個時候才真覺得自己的軟弱,還是一個孩子呵!媽媽,我一到煩悶想哭的時候,那佔據我整個腦海的,就只有你,我是如何的需要得到你一句話,你一撫摸呀!媽媽!媽媽!失了業的你的不肖的兒子,你許可他回來看一次你嗎?我真要回來,我並不要住下去,我只要在家中呆一天,我要親近你,我要你給我生活的勇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