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稷護法冷不丁岔開話題說道,“這幾名太監不知用的什麼法子,竟然拿到了摩尼寶珠,並且鑽研出與本教如出一轍的殺身起傷之法。”
“從那以後幾十年間,他們以你身旁這具屍體為引,不停襲殺福州城中落單的蒙古兵卒,巷間自此風傳搭頭鬼殺人之事,最後才有了幽冥書肆裡你見到的屍立如林的場面……”
對於這件事,江聞本不應該有什麼興趣,無非又是一段曲折離奇的怪力亂神之事,可說著說著到了他耳中,卻變成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這些生時就是最低賤的人,所幹的行當比屠豬販繒還要不堪,卻持之以恆地在神州陸沉的歲月裡做著同一件事,用以牢記心裡的苦痛與憤怒。
當整座城市都已經投降、整個世界都淪陷於鐵蹄之下時,這樣微渺的固執堅持只是一種令人悲哀的掙扎。這段掙扎最後,也是以羅銑深陷在暗無天日的世道,直到耄耋之年絕望地離世而結束。
窮其一生,老天爺總會給他一些比蘆葦還脆弱不堪的希望,那些依次是守陵、殮骨、朝見崖山、投效皇族,乃至最後的微末復仇。
羅銑在每次機會面前,都奮起百分之兩百的努力,取得了數倍的成果,冒著殞首竭命的風險達到目標時候,老天爺才肯告訴他敵人是多麼浩瀚強大,而他所做的反抗又是何等九牛一毛。
他曾在理宗屍體前痛哭、在皇族後裔前絕望,等他拿到了順治夢寐以求的摩尼寶珠,殺了數百個勇猛殘暴的蒙古人,卻只能看著他們兇威更盛。
或許到臨死前他才知道,南宋遺民口中所惦念仰拜的飛天神兵,終究只會是墓中的一具枯骨,再也激不起任何的風浪。
“把摩尼寶珠交給我吧。”
江聞嘆了一口氣,有些沉重的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發現越是懵懵懂懂、得過且過的人才笑得出來,而像羅銑、黃稷這樣清醒的人總是痛苦的,生活會逼著他們擁有尋死的勇氣,然後他們再被迫用大毅力活著。
怪不得黃稷說他們是一路人。
“寶物之事咱們一會兒再說。”
黃稷依然顧左右而言他,似乎又聆聽起了頭頂此起彼伏的震動聲。
“這聲響,又讓我想起了隆武二年。那是清兵南下的時候,吏部尚書黃道周打造了十二面大鼓放在城牆四周,每日派人貼聽鼓面,據說這樣能察覺到十里開外的騎兵出沒。”
“我當時作為城中小吏自然好奇,也湊過去聽了一次,聽見就是這樣的聲音,又脆又快好像鞭炮,又像是夏天落下的雹子……”
黃稷說著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很是不虞。
除了這些小事,他自然還記得貝勒博洛率兵南下大軍壓境、黃道周憑一腔忠義發動福建軍民,帶著“扁擔軍”和一腔熱血傻傻送死的事。
鄭氏家族雖大,卻只有鄭成功一人是忠臣,其餘人貪酷虐民如狼似虎,天下大勢傾頹終究無可挽回。
當鄭成功數月前的敗訊傳來,他就曾關上門喝了大醉一場,差點把心肺都吐出來,嘴裡的苦澀也越來越濃。
別再日夜看著我了,守陵使大人。
我一個小吏能有什麼辦法?
我一個凡人又能補住何處的天傾呢?
黃稷默然許久之後,終於長長地吁嘆了起來。
“我只是不甘心,福州城裡的人也都憋著一股火。我做的事情許多人都知道,但坊民緘口不言,兵家不爭之地只因無險可守,又有誰願意將身家性命,交給如此用心險惡之輩呢?”
“我曾經找過許多人,所有人都說的信誓旦旦,大義凜然,但我知道摩尼寶珠一旦落入他們的手裡,只會變成價值連城的籌碼,運帷於狗苟蠅營之輩的手中。畢竟他們對什麼天傾、鬼國根本不在乎,我也只能出此下策,把所有人拉入這座風雨飄搖的城裡來。”
“你知道嗎,羅銑死的時候還緊攥著腰牌不放,眼睛也沒閉上,我也不敢告訴他趕走了蒙古人又來了女真人。這東西拿著太燙手了,我每夜一閤眼,都覺得有人在看著我啊。從那之後的夜裡我只要睡不著,我就會去驅使著棺中飛天神兵,做著羅銑當年做過的事……”
黃稷說到這裡,江聞已經不需要再多問什麼了。
摩尼寶所在之處,其地不寒不熱,若人有熱、風、冷病或癩、瘡、惡腫等,以珠著其身上,病即除愈,以及澄清濁水,改變水色之德。
而擺在江聞面前的朱漆棺槨裡,就有一具腐而不朽、來去如飛的屍體,明明巷子有時瘴癧重重,卻又能涇渭分明地出沒自如。
兩者結合在一起,那顆摩尼寶珠分明就在“飛天神兵”的屍體之中!
“道長,摩尼寶珠的下落你已經心知肚明,但你頭頂匯聚如雨的清兵恐怕也知道了。畢竟從蒿里鬼國逃出來的不止我一個,凌知府能察覺到我在這附近。”
黃稷此刻說話不緊不慢,藏身於永無止境的漆黑影子裡,似乎讓他可以不再畏懼心底的秘密。
“凌知府雖然不知道墓穴的確切位置,但他在幽冥巷裡發現過墓穴原本的甬道,只要順著痕跡挖掘,總是能找到這裡。我留在這裡惑敵,你快點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