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開夜床
和尹晟告別後,方繹從大廈天橋通道回酒店。天色已經入夜,往下看車流滾滾,耳邊有混合著風的隆隆響聲。
方繹任自己在天橋上站了一會兒,往左邊看,酒店的標識閃著霓虹的光,有賓客入住的客房溫暖地亮著,像金龍身上的鱗片。方繹數了幾層樓,想根據窗外景找到自己的房間,可惜未果。
十幾個小時過去,仍舊覺得那個房間裡發生的事不可思議。他閉了閉眼,在喧囂的鼓風聲中,尚能感到昨夜的旖旎和溫情,臉邊似有丁栩可低喘撥出的氣,他動了動手指,彷彿觸到丁栩可落下的淚。
關於那部電影對他的影響,有太多他不可能向尹晟,甚至任何人傾訴。
因為那中間關於家庭與成長的主題,才是震動方繹最深的東西。
相比於在性取向和東亞傳統中的掙紮的成年阿鳴,方繹記住的更多的是少年阿鳴,他的迷惘、他的困惑、他的抗壓、他的掙紮。他坐在熙熙攘攘的中餐館角落寫作業,後廚不時飄來油煙,父母總需要他這個英文好的小孩去幫忙接外賣電話。
他和方繹一樣,在期待和壓力下,被迫把一切精力灌輸給學習。阿鳴的父母執著於要阿鳴成長成ada這樣的人,他擁有試圖往上爬的東亞家庭想要的一切——名校、地位、財富,合成一圈炫目的光環。
方繹無法不想起鞏乙微,從他十幾歲開始,就向他灌輸了嚴苛的成功學以及對方仲達一家扭曲的感情。幸或不幸,他遺傳了父母的好基因——方仲達靈活的頭腦和鞏乙微堅韌的性格,卻也不得不從他們製造的家庭廢墟中活著出來。
十九歲的方繹,盡管那時他還沒發現自己的取向,卻從一個生活在大洋彼岸的虛擬少年身上,看到了曾經的他自己,他羞恥於這個發現,卻又有些坦然。
大一的夏天過去,他和前女友分手了,他在學校裡得知了尹晟在辦的觀影活動,並主動聯系可以幫忙承辦,並且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其中一員。
他的意圖,當然包括每個人都猜測的,可以填充他的申請學校的材料。
沒有人猜中的,是他因為《鑰匙孔的少年》,切實地體會了電影給人的影響,他是真的對此感了興趣。當然,還有對於鞏乙微多年對“文藝”詆毀的反叛。不讓他看的,他非要去看看,還要用正經的理由,光明正大地去看。
雖然他最終還是沒能成為電影愛好者,但也慢慢習慣、並喜歡上了每週去陶冶一下情操的生活。影像的語言即使難參透,也是美的。
坐在黑暗的房間,咖啡館裡彌漫幽香,一束光從背後的投影儀裡射出來,投到幕牆上幻化出萬千光彩
方繹總能回到夏日悶熱的書房,空調老舊,電風扇吹起拉著的窗簾,他在電腦的顯示器上,第一次感到電影的魔力。
而這魔力從銀幕延續到了身邊。
在第一次只看到丁栩可的一個側影時,方繹就被一股強烈的熟悉感擊中,短時間他沒能分辨清楚,差點以為是什麼被他忘記的舊同學。在尹晟暗示他也去打招呼時,他下意識地拒絕了,直接告別離開了。
過了幾小時再想起來,方繹才反應過來丁栩可像的是誰。最開始他自然沒覺得丁栩可就是阿鳴,只是感到奇妙的巧合,他因阿鳴進的午後,竟然能在午後遇見如此相似的人。
這個模糊的念頭一旦種下就生根,之後的一個星期,他都等著週末再去午後,能好好看看丁栩可的樣子。
第二次他也沒能和丁栩可好好打上招呼。因為丁栩可第一次來的時候已經和大部份人打過了照面,自然不需要再鄭重其事地介紹一次。
因此方繹決定留下來參加討論會,他在一圈椅子中選了丁栩可正對面的那個,他全程沒有發言,只盡量不動聲色地觀察丁栩可的臉。
近看,丁栩可尚未完全脫去稚氣,尖下巴像某種小鳥的尾巴,託舉著兩片臉頰肉,最亮眼的是一雙杏目。方繹想,阿鳴長大了似乎的確是這樣。
而那圓眼睛旁,丁栩可的眉尾邊,長了一顆淡痣。沒有足夠靠近,方繹看得並不真切,眨了好幾次眼睛,心跳也加快起來。
電影裡阿鳴目睹阿鶴和ada的那一幕,藺驍推了阿鳴的大特寫,少年的震驚、失望、迷惑,都寫在眼睛裡。那一幕帶著噪點的畫面,清晰地烙印在方繹腦海裡,他甚至能憑空描摹出那顆痣的位置,而它就出現在面前丁栩可的眉尾。
方繹胸腔內隆隆作響,已經聽不見別人說話的聲音,在說新浪潮,還是戈達爾,人生、孤獨、色彩、男人、女人都隱於無聲。
方繹不說話,看著丁栩可笑眯眯地聽別人講話——可能因為是新人,他說得也不算多,他轉過頭熱情地與講話人對視,已經被方繹找到的淡痣若隱若見。
這樣一個天上掉下來的體貌康健、生氣勃勃的年輕人,竟然真的是這一年多裡,方繹以為的自己的化身?彷徨的、陰鬱的、心中有秘密的少年?
討論會結束,有個和方繹同專業的挺相熟的女同學叫住了他。
因為他很少在電影放映完還留下,因此簡單寒暄過後,他們已走出咖啡館的小院子時,女同學打趣道:“你也對新成員感興趣?”
“我嗎?好像是女生們更感興趣,不包括你,我知道。“方繹看她,笑笑。
女同學很滿意方繹的判斷,肯定地點了點頭,說這小帥哥的底細也被摸清了,人長得好,家境也好,爸媽都是外企高管。她說:“看來男孩也得富養,這下連脾氣都好。”
這下方繹有點想把那句“不包括你”收回去了,他裝作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是嗎?”
女同學看方繹是真不想搭這個話,後面便也把話題轉到了學業上。
三心二意地應付日常社交對方繹不是難事,因為他一邊走在徹底降臨的春天裡——學校的行道樹鬱郁蔥蔥,樹木間或長著豔冶的桃花與如雪的杏花——一邊在想丁栩可,想他真誠微笑的樣子,想塑造出他性格的好家庭,想他真是好美好、好幸福、好幸運,那是阿鳴沒有過的幸運,那是方繹不曾有的幸運。
那是什麼感覺,和春風一起侵入他的身體裡、心髒裡了?
溫暖的,是對美麗事物的本能的喜愛,還有一絲絲澀味的東西,是嫉妒、覬覦、和詭異的背叛感。
他恨丁栩可是個和阿鳴完全相反的人。他恨丁栩可是個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