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告訴尹晟的是,他其實試探過丁栩可,不過不是在午後。
那是他們認識兩個月以後,六月份學校辦校慶晚會,丁栩可理所當然地被當選了主持人第一。
籌辦晚會的過程裡,學生會的方繹和丁栩可的直接接觸反而比在午後還多點。那時候丁栩可就展露了他能掌握聚光燈的天賦,化上舞臺妝站在強光下,他看起來都自然而大方。
那天彩排完謝幕,幾個主持人下臺的時候聊起過往的舞臺經驗。方繹恰好在後臺,丁栩可沒有帶妝,穿著普通的短袖短褲,正把折了幾下的手稿塞進放在地上的書包裡。
他們離了三步距離,是個微妙的可以展開私人對話的距離。
方繹靠近了半步,丁栩可正把書包拿起來,他清了下嗓子,吸引了丁栩可的注意,說道:“你真沒做過主持人嘛,臺風特別好。”
丁栩可像是沒想到方繹會和他主動搭話,有點驚奇地轉過臉,然後笑道:“除非小學班會也算。”
方繹抿了抿嘴唇,說:“哈哈,你念詞像有訓練過。那要麼就是你有表演經歷?”他問得很平常,心跳卻如鼓擂,周圍人生嘈雜,他怕聽錯漏了丁栩可的一個字。
而丁栩可聽完只是困惑地皺了眉頭,又笑了,回道:“能別黑嗎?你這是要捧殺我啊,還是要把我趕去話劇社什麼的?”
丁栩可的回答並不明確,但方繹卻不想追問,因為他發現自己剛剛暗暗鬆了口氣。
若不是他在昨晚把丁栩可一把推到床上的瞬間,看到丁栩可臉上毫不矯飾的迷茫與脆弱——同樣的神情他在目睹了一場媾合的少年阿鳴臉上看過——關於丁栩可是阿鳴的懷疑,已經很久未被喚起了。
剛才在私廚餐廳吃飯的時候,他都沒有刻意去找尋那顆淡痣。
在酒店床上的整個過程裡,方繹都沒有去吻他。
他始終在丁栩可的上方,透過黑暗看著他眉尾的那顆淡痣,像是有根帶芒刺的鎖鏈始終牽扯著方繹的前胸一樣,是癢的、是痛的、是爽的。
他覺得自己終於到了可以平靜直面這個謎題的時候。
他最後一次再去探尋謎題的答案,是在他去美國念書以後。
他在九月勞動節假期獨自去了趟紐約。他第一次到大都會,卻跳過了時代廣場、中央公園、哥倫比亞大學,而是去了舊唐人街、《鑰匙孔裡的男孩》的拍攝地。
現實生活中,法拉盛也早就取代了它的地位,舊唐人街顯得格外狹窄逼仄。他和阿鳴一樣,將開滿中餐館、洗衣店和當鋪的一條條街這樣走過去,沾染一身舊制火鍋造成的鑊氣。
他沒能找到具體的阿鳴家的飯店、阿鶴逗留的路口、或者阿鳴目擊一件隱秘事的後巷,有好多個地方都很相似——地上有油漬的路面,倚了幾個廚師在休息抽煙,都沒有任何隱秘旖旎的痕跡——他不能確定,當然也是因為影相記憶過去快四年了,早已褪色模糊。
回學校的巴士上,方繹神思昏沉。
那時候他初來乍到,還沒有交往過第一個男朋友,離現在這樣心平氣和對人說出性取向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在狹窄悶熱的車廂裡的兩個多小時裡,方繹望著車窗外天光一點點變暗,正緩緩吞沒那平闊的原野。他忽然意識到,他終於離自由無限接近了,他可以擺脫長久以來困住他的東西。那些負擔和桎梏,離他無限無限遠,他有希望也有機會,不會長成一個虛偽的成年阿鳴。
他一定不會長成一個虛偽的成年阿鳴。
在黑暗降臨前的最後時刻,方繹也是最後一次如此深刻地回憶起丁栩可,
曾經他對他的的覬覦和渴望交織,形成黏糊糊的不健康的黑泥,現在隔著渺遠的時間和地點的距離,他好像可以把它埋進車輪下無邊際的土地裡。
曾經具體的丁栩可——他的圓眼睛,他細長的身體,某個被方繹凝視過的地方的一小塊面板——也變得飄渺而抽象,方繹現在想起他,以及以後還會偶爾地想起他,彷彿他只是一個有關自由和愛欲的符號。
方繹從天橋上離開的時候,北京已經徹底入夜了,黑夜的北京總帶著一股蒼涼的味道,大風從鏤空的地方吹打著他的臉。
即便見尹晟之前,方繹自認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備,但畢竟是他第一次與人說出這段長久的困惑。雖然他已隱瞞了許多真實的所思所想,但傾訴完還是內耗過重,回到酒店的時候已覺精疲力盡。
阿姨已經做完了夜床服務,紗簾和遮光簾都為他拉下了,房間裡是暖馨的燈光也是柔和模式。
他習慣性地走進臥室,換上擺在床邊的拖鞋,然後他抬起頭,發現了與以往的不同之處。
之前一直是一個人住酒店,阿姨只開他那一邊的夜床。但今天,在丁栩可睡的那邊,和他睡的這側一樣,也做了夜床準備——被角也被拉開一個對角,床下鋪著白色墊巾上斜著擺著一雙拖鞋。
房間裡盡是溶溶暖光,床頭的閱讀燈光直射著空枕頭,床頭櫃上是準備好的飲料和巧克力。
而那件丁栩可穿過的、印著藍色nasa航天圖案的灰t恤,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尾的中間。
方繹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最後沒能控制住自己,走到床邊,伸出手輕按在t恤上,停留了好幾秒,像是還能觸及到丁栩可身體的餘溫。
然後他開啟相機拍了張床的照片發給丁栩可,寫道:“阿姨以為你今天會睡在這裡。”
我會繼續努力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