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志,關於徵北侯和威武侯衝突一事,你有何意見呢?”
蕭何我站了起身,表情嚴肅:“陛下,以微臣淺見,對徵北侯,我朝只能安撫為主。他聲稱要走,並非真的就是與我朝離心離德,只是受了欺負覺得委屈罷了。只要陛下秉公懲治此次鬧事的襄陽鎮軍將,給徵北侯一個交代,那他自然就會回心轉意了。”
仁興帝還沒說話,方巖已先冷笑了:“徵北侯的東平兵馬固然重要,但荊襄軍在我朝的地位也是舉足輕重。尤其是如今北伐正緊的時候!蕭斷事官,你口口聲聲要處置襄陽軍的軍校,難道就不知,倘若亂了襄陽軍心,會給我大唐造成何等的後患嗎?”
先前無論方巖說什麼,蕭何我不是反唇相譏就是冷笑譏諷。但這次,他緊緊抿著嘴,對兵部尚書的責難一言不發。
沒有人奇怪蕭何我的反應,殿中眾人都知道,方才雙方的討論已漸漸觸及了朝廷的禁忌——荊襄鎮與江都朝廷的關係,那是南唐朝廷中人人皆知又諱莫如深的禁忌來著。
荊州、襄陽,兩城自古乃江淮間重鎮,是南朝抵禦北魏的最強要塞,南朝歷來在此駐紮重兵,威脅中原,力抗北魏。但世間事情總是這樣,凡有一利必有一弊,荊襄鎮是南朝的第一大軍鎮,軍力雄厚,而且因為它扼長江中游,那優越的地理環境使得它在抵禦北魏的同時,也對下游的江都城形成了居高臨下的俯眺優勢——在殿中議事的人都不會忘記。當年南朝的開國太祖李長生之所以能順利篡奪殘餘的劉漢朝,席捲江南。也是因為他掌控了扼長江上游的荊州和襄陽兩鎮軍力。
南唐修訂的官史《劉漢史》上記載,劉漢的光顯帝十一年,劉漢末帝劉南因為仰慕大唐太祖李長生“勇毅武功,人品貴重,品行高潔,堪為天下所望”,他遂“自慚形穢”,稱“天下者。有德者居之,有力者居之。朕無德無力,何以居此重位?”,於是漢末帝“自願”地派出朝中重臣持詔書請李長生入江都,將傳國玉璽和天子劍奉上,昭告天下,表示自願禪讓皇位給。
顯然。劉漢末帝能做到這種地步,已可以算很有覺悟的好同志了,但太祖李長生的覺悟比他還要高。史書上,這位大唐“楚王、都督荊襄諸鎮軍事、都督中外軍事、總統內外諸軍、太師、假黃鉞”的李長生先生接到詔書時候,他的反應是這樣的:“始聞帝詔,太祖涕而淚下。執天使手雲:‘吾生為大漢忠臣,死為大漢忠鬼,豈敢覬覦非人臣位?’遂堅拒詔書。
次ri晨,帝詔再至,太祖再拒。匍匐跪地,哀號涕淚。天天中文不起,堅拒詔書;
第三ri,帝詔三至,太祖悲慟莫名,言‘吾本赤子,聖上何疑吾等至此乎?主憂臣辱,罪臣唯一死以證清白。’遂拔劍yu自刎,幸得眾將在側,奪劍阻之,太祖yu再尋死,以石陽侯為首,眾將跪而抱膝,哀聲稱‘天與弗取,必致大禍。君或無懼,但吾等尚有父母妻兒需供養,請君憐憫’…
總而言之,《劉漢史》記載的事實,已經充分證明了李長生同志對皇位毫無所圖的高尚情cao,這位淡薄名利一心為公的大漢忠臣之所以最後被迫黃袍加身,這完全是被朝廷中和軍隊裡的反動勢力勾結迫害所至,跟清純美女校花一步步淪落為失足婦女一樣,簡直是太無辜太令人髮指了,令人同情。
當然,有些東西,《劉漢史》是不會記載的。它不會告訴大家,“楚王兼假黃鉞”同志接到詔書的地點,並不是在他的駐地襄陽鎮守府裡,而是江都城門外的白下集,那裡距離城門還不到五里路;而且,李長生他也不是一個人來江都公款旅遊的,在他身邊,還有雄壯的數萬來自襄陽和荊州的雄壯軍士,上千的鬥鎧,而在他身後,還有更多的兵馬正源源不斷地登陸,荊、襄兩鎮的水師舟船那如雲的船帆已經遮蔽了長江江水。
為尊者諱為長者諱,這是自古以來的優良傳統,南唐的官史上自然是不會記載的。但除官史以外還有野史,野史以外還有民間傳說,南唐開國不過三百年,歷代雖然也出過昏君,但文字獄這種高難的動作他們還不懂,所以很多東西大家就是想忘都忘不了。殿中眾人除了皇帝李功偉以外,哪個不是進士出身,博閱群書滿腹經典,當年鼎革之際的那點貓膩都是瞭然於心的。
大唐開國三百年來,荊襄間雖然再沒出過象李長生那種氣運逆天到足以改朝換代的強者,但桀驁不馴的權臣和軍閥倒是出過不少。尤其是永和年間的襄陽大帥恆元子,那是令江都君臣至今想起都要冒冷汗的狠角se。此人權勢最鼎盛之時,隨意廢立皇帝,帶兵入朝,將跟隨太祖起兵開國的十五戶功臣豪門剪除殆盡。當他氣焰囂張時,即使強盛如沈家也不敢與他輕攫其鋒,只能選擇退而避讓、委曲求全。大家都說,倘若不是恆元子在六十一歲那年突然暴斃身亡,只怕又是一個李長生了。
總而言之,荊襄鎮在大唐的政治舞臺上是有特殊意義的,荊襄鎮擁有的力量實在太可怕了,掌控瞭如此強大的兵權,哪怕再忠誠的臣子坐到那個位置上都會變質。所以,南唐朝廷對荊襄總帥的感情歷來是複雜的,又愛又怕,又疑又懼——沒他不行,不然北兵會隨時可能打到江都城下的,皇帝要睡不著覺的;但他太強了也不行,皇帝同樣會睡不著覺。
所以,皇室在任命荊襄鎮鎮守將軍時候,選人的第一標準並不是“英勇善戰”或者“足智多謀”或者“戰績赫赫”那種,而往往是要那種“老成穩重、成熟穩健”型的人物——最好是那些六十歲以上的老頭子、身上帶著七種慢xing病就更好了。至於鎮帥的才能呢。千萬不要那種能力太強的,但也不要那種太弱——太弱的話。把荊襄鎮軍搞成一團廢物了,那也失去設鎮的意義了。
其實,餘淮烈這種戰績彪炳威望甚高的軍中元老來擔任荊襄鎮帥,這其實是不符合歷來的皇家用人規矩的。只是這也是有著特殊原因的:一來,大唐為了預備徵蜀之戰,荊襄鎮是西征的主力兵馬,打仗時需要一個有能力的主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二來。餘淮烈雖然xing子暴躁,但他家從爺爺的爺爺那輩起就是為大唐從軍的,他爺爺和父親都是為大唐戰死的,這種將門世家該說忠誠蠻高的,不該有什麼異心。餘淮烈這老傢伙雖然脾氣暴躁,但還是個直xing子的軍漢,也搞不來那種yin謀。
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點:餘淮烈老傢伙六十多歲了,征戰多年落下一身的明傷暗創,就算他有什麼異心,只怕也沒幾年好折騰了。
理解了朝廷和荊襄鎮之間這種“麻桿打狼兩頭怕”的微妙關係,大家也就能理解為何在談到這個話題時候,南唐君臣們要如此慎重了。其實。大家都知道,在樞密院的這場衝突裡,餘淮烈無故挑釁在先,接著荊襄鎮軍官群毆在後,孟聚孤身一人被揍。其實是很無辜的,但政治的麻煩就在這裡了。凡事不是光考慮是非曲直的道理就夠了,還得權衡衝突雙方背後的利益和力量對比,妥善安撫各方利益,尤其是現在北伐戰事已到了第二階段,正是需要襄陽軍出力死戰的時候——要說造反,餘淮烈或許還沒那個膽子,但他若是心裡不爽,難道還不能打仗時候來個出工不出力?
現在,廷議中各方的立場已很明顯了。兵部尚書方巖的主張是放縱荊襄鎮而壓制孟聚,而北府斷事官蕭何我的態是嚴懲荊襄鎮的肇事軍官而支援孟聚,而樞密使歐陽旻的意見是——他說了一大堆,其實什麼意見都沒有。
歐陽旻是南唐的首席戰略家,自小熱愛兵事,jing於戰事籌劃——按照後世的說法,他是那種專家型的事務官員,是靠著自己的本事爬到樞密院掌院這個軍界首席的位置上,而不是靠哪個世家或者勢力的提攜。他也知道自己“上面沒人背後無靠”的處境,所以平素行事非常低調,只管負責樞密院的兵事運籌,而對其他朝廷政爭半句話不多說。
往常,靠著滑頭的態和這種含糊不清的表態,歐陽旻大概也能過關了。但今天,他一向無往而不利的招數失靈了,或許是因為心情不好,或許是因為惱火樞密院處置不當惹出這趟大麻煩來,反正皇帝是不打算輕易放過他了。
李功偉盯著他:“樞密,牧公和遠志都說了他們的見解了,你也該說說,這事情到底要怎麼處置才好?”
聽得皇帝的問話,歐陽旻心頭激靈,情知這下情形不妙。皇帝第二次問自己,而且稱呼蕭何我和方巖都是稱他們的字,而稱自己則稱呼官職,這中間的親疏之別已很明顯了,明擺著是皇帝對自己有意見了,自己還繼續耍滑頭的話,只怕接下來就要大事不妙。
“陛下明鑑,老臣才疏學淺,能力有限,委實也不知此事該當如何處置的好。不過以老臣看法,朝廷需得知道什麼是有益的,什麼是必不可少的。”
李功偉本來已經做好打算,等歐陽旻再耍滑頭推脫時候就給他狠狠的一個訓斥。但聽對方這麼說,話中好像大有深意,他倒是有點意外了:“樞密不妨把話說得再明白一些?朕倒有些聽不明白了。”
像是已經豁出去了,歐陽旻沉穩地說:“陛下,徵北侯和威武侯二位誠然都是朝廷倚為干城的重將,對朝廷來說,這兩位將軍自然都是很重要的。但請陛下和諸位大人深思之,為了北伐大業,倘若朝廷不得不放棄兩位將軍中的一位的話,哪位才是必不可少?想通了這個道理,陛下就能自然而然地得出結論了。”
李功偉和兩位重臣一愣:都說會咬人的狗不叫。歐陽樞密平素蔫蔫的不做聲,但他被逼到沒辦法了。倒也能說出點東西來啊。從這個角來分析,倒也是別出機杼——孟聚和餘淮烈。哪個才是必須的?
方巖出聲贊同:“歐陽樞密老成謀國,所言甚是,老臣亦是贊同。當前,我朝最要緊的頭等大事是北伐戰事,而荊襄鎮又是接下的北伐主力兵馬,這種情況下——老臣並非說東平鎮不重要,有東平鎮配合,我們的北伐固然能更順當更便捷。但即使沒有東平軍配合,靠著江都禁軍和荊襄鎮的兵馬,朝廷一樣能把北虜平了,只不過要多花費點功夫和時間罷了。
陛下,事情已經很明顯了,我朝可以沒有東平鎮,卻不能沒有荊襄鎮。所以。此事當如何處置,已是十分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