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韓非心中不由一動,就在他要撤回視線的前一秒,臺上的男人目光一轉,倏而朝他的方向望了過來。
兩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交彙在一起,只一瞬,下一刻對方的視線就已轉到了別處,韓非眨了一下眼睛,一時又疑心剛才短暫的四目相交根本只是他的錯覺。
“那上面的幾個人都是誰?”韓非轉頭看向唐七,低聲問。
“是市裡第一,第二大隊的正副隊長,”唐七的雙眼平視前方,避免與韓非有直接的目光接觸,又補充了一句,“只有他們和幹部才會佩那玩意。”
韓非從善如流地移開了視線,清楚唐七指的是幾人右臂上別的袖章,他原以為這裡的每一個人,至少在明面上都尊崇這個,不過聽唐七剛才的口氣似乎又不是那麼一回事。
思想班持續了足有四個小時,等到大會結束,韓非再次回到那棟矮樓的時候,時間已經是夜裡七點半了。
引他上樓的是樓下的張氏,也就是李叔口中張良的遠方表姐,女人的面色有些憔悴,細密的皺紋過早地攀上了她年輕的臉龐,一雙杏眼下盡是掩不去倦意。
“樓上沒有衛生間,要洗漱只能用下一樓的水房,”兩人一道上了樓梯,她有些歉意地向韓非解釋說,“這棟房子的閣樓原本就不是用來住人的,過陣子到了夏天恐怕會很悶熱。”
韓非笑著搖搖頭,表示自己並不介意,他本想開口問問子房的近況,可轉而想到對方只是“遠房表親”,便不再多說什麼。
“現在樓上的傢俱只有硬板床和一張桌子,”女人的眉頭微蹙著,“你要是想置辦點什麼,恐怕得等到明早了。”
韓非的眉梢一動:“怎麼說?”
“唔,這都已經七點三刻了,”女人嘆氣說,“再過幾分鐘就要宵禁了。”
“會有人上門核查?”韓非問。
“有時,”女人說,“今天思想班的時候,你看見臺上的那幾位紅袖章了嗎?”
“我聽說,”韓非斟酌了片刻,“他們是區裡的分隊隊長?”
女人點點頭,伸手推開閣樓的房門,屋裡還是一片漆黑:“他們不定期會在宵禁後抽查每戶的人口,要是人數對不上,那可就......”
她嘆了口氣,沒把話繼續說下去,將手裡提的煤油燈放在了窗邊的書桌上:“不說這個,我們也是昨天夜裡才臨時接到通知,說韓同志你被安排住到這裡,”她環視了一週這處空空蕩蕩的閣樓,“你看......這都沒來得及上報電廠替你接上電燈。”
韓非看著桌上幽幽搖曳的煤油燈,笑了笑說:“這不打緊,倒是勞煩你們了。”
“說起添置傢俱......”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低聲問,“他們有分糧票給你嗎?”
韓非搖頭:“這倒是沒有,不過我現在也沒幹什麼活,不分配也在情理之中吧。”
“這怎麼好,”女人的手指攥著袖角,眉心的褶皺更深了,“哎,銀行的存款早幾年前就都已經被凍結了,現在又不給你糧票......”
糧票,布票,火柴票......這些年裡物資極度匱乏,無論買什麼都要用到統一分配的各類票證,而合作生産的大背景下,每家每戶分到的票數著實有限,韓非心裡明白這點,不願讓她犯難,再次朝對方道謝後便推說自己累了,今晚想要早些休息。
這其實不算完全的託詞,看守所的幾年裡,他的身體狀況終究不如從前了,眼下一天折騰下來,他整個人實在是疲憊的很。
女人帶上門離開後,韓非在床邊坐下來,默默打量了周遭一番,閣樓內僅有一扇窗戶,可以朝外開啟,卻沒掛窗簾,四周的牆壁沒有上過粉漆,坑坑窪窪的毛坯牆裸露在外,將屋子襯得格外陰冷。
韓非斜靠在一邊的床靠上,闔上眼睛小憩了片刻,無論如何,窗簾總歸還是要掛的,否則夜裡他都不好開燈,只是若要置辦簾子,想來一張布票無論如何也是不夠的......
正胡思亂想著,窗外忽然傳來了一聲輕響,韓非猛地睜開眼,卻見小小的閣樓裡依舊空空蕩蕩,他平複了一下呼吸,一邊又懷疑自己神經過敏,然而就在這時,眼前突然有黑影一閃——有人單手一撐窗框,輕輕巧巧地翻身躍進了室內。
韓非嚇了一跳,這棟洋房雖然不高,可他所在的閣樓離地面少說也有五六米,誰知翻窗進來的這位居然就跟如履平地似的!
這時,彷彿早就掐準了時間一般,對樓的燈光突然暗了下去,月光無聲地從窗外照進來,毫不吝嗇地潑灑了一地,來人轉過身,抬眼朝他望來。
韓非的眼睛微微睜大了——竟是他下午在廣場的臺上見到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