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的目光閃了閃,還想開口說點什麼,看見前方的建築,緩緩把車停在了一個不起眼的街角,接著伸手往邊上狹窄的弄堂裡一指:“從這邊直走,穿兩條街,就到那棟小樓了,”他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指收緊了,躊躇著說:“我父親那一輩就承蒙你們韓家照顧,打小在公館裡長大,也算是看著少爺你一路長大的,可如今......”
韓非才要出言相勸,就見他哽了哽,從上衣內袋裡掏出兩個白麵饅頭:“農人家的東西,我知道不合少爺的口味,可是李叔實在也拿不出更好的了,”他說著,把油紙包的饅頭塞到韓非手裡,“到了樓下,區裡會派主事的同志接應你,接下來恐怕就要直接去中心參加思想班,不見得就能吃上飯。”
韓非連連道了謝,管家握住他的手,久久才松開:“少爺,世道變了......”他咽地厲害,幾乎就要說不出話來,“你可千萬多保重啊......”
下車時,天邊飄的細雨已經停了,韓非抬頭看了眼頭頂煙灰色的天空,邁步朝弄堂深處去了。
他的父親韓安是五十年代響應號召第一批從海外歸來的企業家,兩年前他遠在大洋彼岸,接到一通故國傳來的電報,稱韓安已於不日前不治而亡,留下一攤國內的公務等待身為長子的他去處理,他原以為這趟行程至多也不過兩個月,將手中的公司事務轉交給朋友看管,就這麼匆匆地踏上了航班,可誰知,這一回,就是再也走不了了。
雖然李叔剛才反複叮囑,說世道變了,可韓非心裡清楚,這回的情形勢必不同於以往,時局究竟會變得更好還是更壞,眼下他還不敢斷言,但是有一點很明確,那就是高層正在動蕩,要不然,他也不可能這麼快得以自看守所釋放。
他遠遠看見一棟舊式的洋樓,看模樣莫約只是單純地仿了個西洋的形式,不高,只有兩層多一個閣樓。這時,不遠處有一個一頭花發的老人走上前來,韓非心中一動,猜想他應該就是管家口中這一片區的主事了。
來人負著雙手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就是剛從第一看守所出來的韓非?”
韓非注意到對方的額頂至眉心有一道深而長的十字傷疤,不確定那是否是在抗zhan時期留下的舊疤,迎上前說:“是我,不知道這位同志怎麼稱呼?”
“唐七,”來人看了他一眼,“韓同志之前是在海外留過洋?”
“是在美國。”韓非點頭,有些意外於唐七對他的稱呼,他本以為對方不屑跟自己互道“同志”。
“我這邊有個男學生,身份比較特殊,”唐七一瞥四下,壓低聲音說,“需要你指教一下洋文。”
“我還從沒有教過學生,”韓非愣了一下,遲疑著說:“而且以我現在的身份,恐怕不太合適吧?”
“凡事總得有個先例,”唐七一掀眼皮,“何況據我所知,韓同志你留洋的時間可是這一片裡最早,也是最長的。”
韓非聽他這麼說,就知道這個學生的背景只怕是很不一般,想來也是,既然有學洋文的打算,日後十有八九就是要奔赴海外了,而這年頭還能拿到護照與簽證的,光有點個人門路只怕還不夠,畢竟這可不是一般人能行得了的“方便”。
而現在他最不該做的恰恰就是惹是生非,於是不再推脫:“不知道是哪位學生想學洋文?”
唐七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韓非略垂下眼,琢磨著他這話的意思,就見唐七轉過身,邁步朝廣場的方向走去:“思想班一刻前就已經開始了,你且隨我來。”
說是廣場,其實不過是一片坑坑窪窪的泥地,一場春雨過後,腳下的黃泥變得格外潮軟,才走了幾步,潮膩膩的泥漿就已經滲進了棉布鞋裡。
露天的場地上黑壓壓一片全是人頭,正中間用木板搭了一個臨時的臺子,一個右臂上別紅袖章的女人站在臺上,正高聲朗讀著手裡大紅封皮的讀本:“廣大同志們,我們寧可要一個沒有文化的無産階級,也不要一個有文化的資産階級;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
她的聲音清亮且極具穿透力,每每領讀一句,下面的人群就紛紛振臂高呼,整齊劃一地跟著她呼喊口號,喧騰的人聲回蕩在廣場裡,震得人鼓膜發痛。
韓非的頭又痛了起來,像是有尖刀在腦袋裡來回攪弄,他知道唐七正在注視著自己,忽然又想,或許唐七和他口中什麼學洋文的學生都不過是個由頭,是上面派來監視自己的眼線。
他伸手捏了捏眉心,周圍已經有人朝他投來的奇異的目光,韓非意識到這整片的人群中大約只有他一個沒有跟隨臺上的女同志一起舉臂宣誓,可此刻他的大腦昏昏沉沉,鈍得幾乎沒法正常思考。
這時,有人輕拍了一下他的胳膊,韓非低頭一看,原來是唐七在暗中給他塞了一本紅封皮的語錄。
韓非以目光朝他道了謝,強撐起精神支起頭來,視線在女人身上那套極其肥大的黃軍裝上停留了片刻,韓非依稀記得他剛回國的那會,上海的街頭偶爾還能看到著旗袍,描眼線的時髦女郎,可眼下所有人不論男女,清一色都是一身土色的“解放裝”。
臺上除了那位領讀的女同志,斜後方還站了幾名同樣別著紅袖章的年輕人,目測年齡從十五到二十不等,有男有女,韓非眯起眼,目光掠過其中一人的時候微微停頓了一下。
那是一個高挑的年輕男人,寬肩窄腰,站姿挺拔地堪比儀仗隊。他有副挺鼻薄唇的好面相,連側臉的輪廓都像是要比一般人淩厲些,唯有眉眼間依稀透出一股鮮活的青春氣來。
韓非注意到他的瞳色淺得有些異於常人,同時面板有些過分白皙了,顯得和周圍的一幹少男少女們格格不入。
這些年裡,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青年們基本上都需要上山下鄉接受再改造,昔日的學生們放下手中的書本,踏入鄉間扛起農具,長期的戶外農作下實在很難見到這樣蒼白的膚色。
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