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注意到,他舉杯的動作細看之下有些僵滯,杯中清酒轉空時,大太監略含憂慮地瞥去一眼。
他已過知天命之年,早年四處徵戰,即便是彙集了天下名醫的大內宮城,也無法阻止他的衰老。
楊柳非有意探知,亦不敢長久地直視天顏,只是她過目不忘,世上又有太多事是禁不住細想的,何況她這樣不遺漏一絲細節的回憶?
不過引起她注意的卻是大興國寺獻上的一隻開過光的鎏金玲瓏長命鎖。
在宮燈照耀下,長命鎖流蘇輕垂,燦金鎖身與纖細鎖環雍容華貴,楊柳當場就笑了。
這一看就是給小孩子戴的,是要祈佑小孩無災無病、康健無憂,許是天家要有喜了。
一想到蕭策安和齊王都這麼大了,卻要多出一個小孩追在他們身後叫哥哥,偏偏打不得罵不得,未來還要給這小孩封號食邑,楊柳就覺得好笑。
反正該煩的不是她,只管看熱鬧好了。
不斷有人找楊巍談話,言談間話題免不了要往楊柳這裡偏,有幾位大人甚至拐彎抹角地打探楊柳的婚配。
楊柳藉口更衣,這才從悶悶的宮宴裡抽身,央了小太監帶她到清淨些的地方醒酒。
小太監曉得她身份,不敢馬虎,領著她七拐八拐到了一處僻靜的溫泉湖。
風吹過來,時冷時熱,楊柳一下就清醒了,倒真是個醒酒的好去處。
溫泉湖熱氣蒸騰,楊柳今夜思緒格外發散,看到這湖水便禁不住想,若是真有哪家不怕死的公子哥吃醉了酒被領到這兒,說不定就要跳進湖裡翻騰,再被治個禦前失儀的罪。
更絕一點,刺到了哪位娘娘的眼睛,也不要在京城裡混了。
她又想起宗臨吹過的草原上肥美鮮嫩的炙羊肉和入口辛辣的烈酒,想起宋流雲口中煙雨濛濛的江南,以及幼時養父母臨出門前一長串幾乎讓人記不住的叮嚀……最後,楊柳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醉了。
楊柳醉後很安靜,面色依舊瑩潤如玉,只是一雙彎月眸裡蒙著幾分霧氣,逢人便笑,話也比平時多。
因此見了獨坐在長亭下,出神地望著一湖霜月瞧的蕭策安時,楊柳幾步快走過去,問道:“殿下,您在為何事煩憂?”
蕭策安鳳眸中沉著些許冷意,“說了你也不懂。”
楊柳彎唇:“您不說臣也懂,定是困於婚姻之事。”
她雖閉門不出,可京都裡的大事,也都聽在耳中,心中有數,不過不曾聲張來觸他黴頭罷了。
蕭策安冷嗤一聲,昂首不再理會眼前的醉鬼。
偏偏醉鬼不自知,搖頭晃腦:“這天下可不是隻您一人困於姻緣吶。”
蕭策安未曾言語,也未出聲制止,楊柳知道這是要她接著說的意思。
“您在婚事上左右四顧,京城裡的姑娘們也要被您牽動。最難的還是昔日豪族家中的姑娘,若不能與您聯姻,必然要遭家中責難,往後婚配何人,可就難說了。”
蕭策安聲音很冷:“那又如何?她們家中搜刮的民脂民膏,難道她們不曾享用?孤的太子妃,自然由孤遴選,哪裡需要他們巴巴地送來,一日要找三五個臣子勸說什麼家事國事。”
楊柳定定道:“您和陛下要鏟除蠹蟲,避免與豪族相親,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壞就壞在您有個糊塗的弟弟。”
豪族姻婭相連,既要鏟除,就不能給他們藉助外戚勢力複起的機會。如今的豪族,對上皇權如同螳臂當車,任何一個稍微理智的人,都不會與他們再有姻親的牽扯。
但他們賭的就是那萬分之一的不理智。玉軟花柔的小娘子,千嬌萬寵長大,明秀動人,萬一就有哪位糊塗的宗室被迷了心。
齊王,野心勃勃而能力不足,母族薛家更是曾經的末流豪族,因著家中積累下的鉅富與啟元帝結親,薛貴妃誕下龍子,這才在新朝也立穩了腳跟。
他若是娶豪族女子,以他濃烈的私慾,必然要扶植豪族來給自己增添籌碼。到時候,又是一番門戶私計,給百姓帶來的災禍便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蕭策安知道楊柳怠懶,凡事不逼一把絕不肯使大力,但依舊沒想過,他倒是看得比老二那個蠢蛋清楚多了。
眼前少年鮮衣奪目,玉面丹唇,額前鬢發被風吹得松軟,彎彎的眼睛裡滿是醉意,隱約卻還可見澄澈:“殿下,您若有心懲治,自然能尋她們父兄開刀。如何從根本上讓豪族不複存在,這才是關鍵。否則您給了豪族喘息的機會,待得來日豪族裡如百年前一樣英才輩出,您的後代,怕是要被掣肘。屆時,前朝的情形,您也是知道的。”
這般大膽的言論,蕭策安眉頭也沒跳一下,只順著楊柳的酒意問:“人都道你忠心,那你倒是說說,你為何忠心於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