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上褲子,爬到對面去,蜷在地上,緊緊環抱自己。又安靜了,完全的安靜,連雨聲都聽不見。是她在這裡面待得太久,雨停了嗎?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這種空寂讓她極度恐慌。
她哼歌,一首接一首。喉嚨哼幹了,才哼完五首。五首啊,算算時長好像才十幾分鐘,可是她覺得好像過去半個月那麼久。她餓到痙攣,她開始想念飲料,想念炸雞,想念漢堡,想念薯條。媽媽不讓她喝飲料,說不健康,只讓她喝白開水。這個時候,她覺得白開水也很好喝,讓她喝一輩子白開水也願意,只要給她水喝,只要給她東西吃,隨便什麼水,隨便什麼東西都好,給她,她想要,想要。
嘴巴渴到發痛,嘴皮出了血,口腔長了一層膜,舌頭舔過去,是凸出來的觸感,又幹又疼。
悅淩淩又哭了,控制不住地哭,眼淚止不住的流。流幹了,又睡過去。
她開始暈睡,一會睡一會醒。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睡著了,是漆黑,醒來也是漆黑。有時候她分不清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好像沒醒過,又好像沒睡過。
她已經過了尖叫吶喊救命的時刻,人麻木、虛幻、飄浮了,像一張沒有肉\體的影子,浮在黑暗裡,起起伏伏,飄來飄去,就是出不去,只能在這裡。
黑暗是折磨人的,寂靜的黑暗更折磨人。她東想西想,後來連想法都沒有了,只是木愣愣地躺在那裡,像一具行屍走肉,莫名其妙地流淚,想不起一切,甚至某個時候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了,自己的性別也模糊了。
啪!
一束光從對面射了過來。悅淩淩下意識埋下頭抱住自己,將自己藏在光影之外。過了許久,她才抬起頭,偷偷摸摸從手腕裡漏出一條眼縫,往光照來的地方看。
那是一臺電視,正在讀碟片。
碟片讀好了,電視開始播放畫面。
很糊的畫面,畫素不好,十幾年前的錄影,模糊,但能辨認出來是一段錄影。
十八年前的錄影。一輛黑色轎車歪歪扭扭地停在馬路中央,車頭被撞得慘不忍睹。司機死了,副座的女人死了。只有後座一個小女孩,小小的身體緊緊靠在椅背上,不安地挪動,但不知道什麼原因,讓她挪不出來,就像被夾子夾住一樣,卡在座位與座位之間。
她一會兒看前面死掉的人,一會兒看車窗外的馬路。車窗半開,露出她被血染得模糊的臉。
馬路人行道上,有個紮馬尾的小女孩穿著毛呢格子裙跳著跑過去,忽然又倒回來,站在車窗的對面,好奇地將車裡女孩望著。
然後,她從地上撿起一顆石頭,沖車那邊彈了過去。一顆,兩顆,三顆,四顆,終於彈中了車裡的女孩,女孩痛得叫了一聲。手裡捏著石子的女孩登時發出得意的笑聲,緊接著,彈得更賣力了,像玩遊戲上了頭,只想玩,只想一直玩。一直彈。一顆接一顆的石頭彈到女孩臉上、頭上、脖子上,落下斑駁的淤青。
她緊緊抿著嘴,不叫。
路邊的女孩就走近些,用更大的力氣彈。似乎她不叫,就不對,必須要叫出來才行。
不知道彈了多少顆石頭,遠處響起“嗚嗚嗚”的警車聲,警察的車過來了。她嚇得把手裡的石頭一扔,快速逃跑。
錄影到這裡結束,電視陷入一片白茫。三秒後,重新播放。第二遍播放完,又有三秒鐘的空白,然後播放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第六遍……無限迴圈。
悅淩淩從最初的迷茫到意識到那是自己,恐懼爬上心髒,她又開始哆嗦起來。
隨著錄影不斷迴圈播放,漸漸變得茫然,目光呆滯。她傻傻盯著電視,聽裡面傳出來的細微聲音,瞳孔倒映出畫面,但什麼也沒看進去,就像風從腦海吹過,轉一圈回來再吹過去,又轉一圈回來還是吹過去,什麼都沒留下,什麼都意識不到。她就是立在那裡的樹,只是在迴圈與迴圈之間的三秒空隙裡,眨了一下眼睛,或者動了一下眼珠。
不知道播放了多少遍,不知道播放了多久。悅淩淩記不清,數不出。她只知道,電視“啪”地一下黑了,不放了,周圍變回黑暗,寂靜的黑暗。
她怔了許久才反應過來,然後朝電視發瘋地撲過去,抱住電視,求她再放,再放,繼續放。
她需要光,需要聲音,需要除她之外的一切東西。
她求到嗓子失了聲,眼淚幹了水,鼻涕凝固了,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多少次,就在她的瞳孔失焦到最大角度時,電視又亮了,又開始反複播放那段錄影。
她像一條餓了千百年的狗聞到了肉香,撲上去,坐在電視最近的地方,將眼睛貼上去,盯著錄影看,聽裡面發出的聲音。女孩的痛叫,她得意的笑,石頭滾在地上的脆響、彈在人身上的悶響。
反反複複地看,反反複複地聽。看到眼睛快閉上,聽到耳朵泛起嗡鳴。電視又關掉了。她又陷入了黑暗,然後渾身一震用力張開眼球,抱著電視繼續求她再放,求她給她光,給她聲音。
來來回回,重重複複,她在黑暗與光亮,寂靜與喧囂裡,來回徘徊,來回掙紮,來回流竄,直到她分辨不出什麼是黑暗,什麼是光,什麼是寂靜,什麼是喧囂,直到她躺在自己失禁的大小便裡,瞳孔像反光板一樣折射出錄影的畫面,漸漸沒了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