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一睜眼,又是陰陰的天,兒孫領了粥過來他那破屋,先孝敬老人,他喝了兩口便開始瞌睡,要回房歇著。
兒子看他精神萎靡,紛紛圍上來,問請不請蘇家幾個兄弟來瞧,他擺手,頭一挨枕頭便不再答應。
他那最小的孫女兒調皮得很,湊上來探他鼻息,被越充厲聲呵斥,笑嘻嘻道,“每年都是今日,我看爺爺是不是裝睡嘛。”
他聽到了,暗笑他小孫女兒聰明。
他是不大喜歡這日子。
這些年也沒全白過,他早知了來處,模模糊糊也知曉了,他一生僅有幾回狼狽時候都是為了那個瘋子的死活。
他拖著他在山林中走過很長很久的路,殺過數不盡的人,也險被人殺……有一年的這天,他終於還是把他殺了。
他始終想不起為什麼,只記得是殺了,也殺了許多不相幹的人。
他是偽善,他對人這卑劣的生靈終歸沒有任何憐憫,江湖中成王敗寇,殺人也談不上讓他內疚悔恨。至於裴晚和他的師兄弟,歲月太長,他又老惦記著見人家,滋味似已淡了。
然而又似乎就從那年起,或是那天起,舊識鬱郁寡歡,他也成了廢人,多少還是留了些遺憾。
年輕時還看得開,如今大概是歲數大了,這遺憾壓得他沒了精神。
何況為了討好那少年,日日為人家讀經唸佛,就不好光嘴裡說得好聽,也要給人家看看誠心。
“那爹小睡片刻。孩兒這回去了揚州,給您帶回幾壺好酒來。”
嗯,他近年不怎麼下江南了,從前嫌京城板正,自知那少年埋在那裡,他也不愛挪身了。酒他倒還愛喝點兒。
兒孫們回到廳堂,拉拉雜雜也有一大家子,熱熱鬧鬧的,他就獨自一人躺在床上。
自己趕了人走,靜下來聽窗外北風颳得緊,他又嫌被窩冷,念著讓人來暖暖。
即便不給他暖,也來看他一眼,又不會少塊肉。
念著念著,他也就睡著了。
醒來還是冷。
門窗緊閉著,但屋中空蕩蕩的。什麼軟褥子,手爐腳爐一概沒有,只兩把空椅子。
他六十歲的手腳一哆嗦,屋裡頓時便嗦嗦響個不停,他抬起手腳,原來給人鎖住了。面前還有個大“禪”字。
——是殺越青天那年。
他不知怎麼不敵,落到了人家手裡。
他是琢磨過,他這一生只求快活,總歸算不得惜命,實不知自己怎會甘願忍辱偷生,牲口似的被人拉過道上風雪,等一堆大和尚給他唱經。
那年被圍掉崖,末了見他那馬舍他逃命,明知逃命無過,心頭竟也不平,還是盼它回來……
可當六十多歲的魂忽地進入這不到二十歲的身,這些不相幹的東西他沒空去琢磨,甚來不及暗笑那鬼魂也還是掛念他,也就一霎之間,那年輕人腦中畫面已令他流下眼淚:遲了,那少年已瞎了。
二十歲的他也未念著什麼受辱。
他一動不動坐在房中,滿心都是恨意——那個人對他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