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約莫又不許自己恨,都看著人家長大了,都一個老頭子了,何必再跟個孩子計較?
想著不是法子,又覺還是醒時太多,白日也開始睡大覺,欲勾那鬼魂入夢。
然一整個春冬到頭,連明鏡和尚都夢著幾回,獨獨還是沒人家。
第四年,新來的侍女開始聽見他沖豆子嘀咕。
像是個正經說話的模樣,有點兒硬氣也有點兒怨氣,像在教訓人家,幾度還欲上手摺。想他成日貪睡,不是好兆頭,急忙去請了兒子、兒子又請了舊識來。
屋子裡擠了一堆人,他揮手趕人家走,別吵吵。
大夥兒又是把脈,又要觀色,看他精神頭實在不差,待了一下午,疑神疑鬼地走了。
他是嘀咕了,嘀咕的也是那些話,自以為算上心,就算是個豆子,知趣的也該報報恩。但這豆子養不熟!
第五年,他依舊沖它嘀咕。
那硬氣又軟了,不像是服氣,只似沒了法子。好似是什麼你跟人家說說,真要別個都託了夢,偶爾也來來我這。
是來來回回,反反複複,這個法子不行換那個。
侍女發了善心,也沖著豆子嘀咕,“豆仙啊!老爺年紀大啦,反複無常,你且聽好話!偶爾也來來老爺這吧!”
這一年算得平平常常,只在年末時,他忽然供起了經書,又引起一場轟亂。
這回眾人是幹脆要看他舌頭試他腦門,實想不明白,看他實不耐煩,也只得轉談天說地,臨走舊識感嘆一句“日月不淹,春秋代序啊”!他哼哼著當沒聽見。
第六年,開春門外來了和尚化緣,他頭一回沒趕人家走。讓侍女領進來喝點兒水,跟人也嘰咕了一日,隔天,他就捐了座廟。
第七年,廟在建了,他沒事就踅去看看。
除了身形相貌還算清健,他和普天下的老頭像是無甚分別了。廟堂市井他能胡言亂語,舞文弄墨他也摻合幾句,有人比劃拳腳,約莫也懂點兒。
第八年,他成了遠近聞名的冤大頭,總有人來找他要點兒什麼,他更偽善得可怕,只還不要他命,他都不計較。
第九年,他自己也開始嫌銀子多了,屋子大了,總歸兒子自己是能活,他散了家財,搬到了小破屋。除了一盆豆子,別的一樣沒拿。
……說來慚愧,他忙活來去,也沒忙出個名堂,卻多少是有點兒不像他了。
饒是如此,人家硬是不來。
好似給明鏡說中了,是果真入了輪回,到那裡就足夠,再不許他多看多聽多煩人。
萬花叢也過了,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有了,到頭來竟念著這麼個遮遮掩掩的,還是個和尚,他自己也好笑。
那舊識每看他折騰一次,總要欲言又止一次,有幾回話到了嘴邊,他偏又察覺了,讓人住嘴。
彷彿又知曉那是他們的事,別人還是說不明白。
末了只能想,果然前生作了孽,老來萬般滋味嘗盡,只活得個無趣。
如此風雪來回,到了尚觀三十六年的冬天。
難得到臘月都沒下過一場雪,空氣幹幹的,天兒卻冷得要命。
連他這從不怕冷的人也開始手腳冰涼,兒子置換手爐腳爐,依舊不怎麼受用,他便感日子快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