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隻雄獅子追著引獅郎離開了鏡頭,場上剩下的三隻雌獅子不見了繡球,頓時著急了,從這頭翻滾到那頭。這時,三位引獅郎又上場了,空翻過獅背,獅子又開心起來,不斷張嘴咬繡球。鼓聲驟然停下,獅子回頭亮相,張著嘴巴愣住了。鼓聲又起,三隻雌獅子跟著引獅郎繞場一圈,搖頭晃腦,歡歡喜喜朝兩側跑開。
場地變得空蕩蕩,敲鑼打鼓的聲音再次停了下來,鏡頭右移,還有一隻獅子臥在高臺上,雙眼緊閉,還在沉睡。鼓樂聲噼裡啪啦響起,像雨點子落入水面,驚開一方平靜。高臺上的獅子醒了,它起勢、亮相,側空翻從最高層跳至第二層,未停留又一個側空翻跳到地面,接著翻滾卸力後迅速站起,朝前臺跑來。
李肅贊賞地點點頭,剛剛這個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不下幾年的功夫是練不成的。
電視上,引獅郎不斷拿手中的繡球逗弄獅子,獅子碎步往前,一個顛步將繡球叼了過來,完了朝引獅郎得意擺尾,想要同他一起玩耍,引獅郎空翻上前,在獅子下蹲時從獅背上正翻過身。獅子不服氣,回身與引獅郎四目相對,一人一獅就搶獅子口中的繡球,一番爭奪後繡球又回到了引獅郎手中,引獅郎快速後退,將繡球往上一拋,獅子往前躍起,球便落入了口中。接球亮相,獅子一個甩尾趴地上,朝鏡頭靈動地眨了眨眼睛。
獅子起身,摘下獅頭獅被,裡面的人露出了真容——是黃青陽和李延玉。
李肅前傾著上半身,想看得再仔細些。
之前舞獅的人再次進入鏡頭,站在他倆左右。獅隊二十四個隊員,加上李延玉,全都在。站最兩側的人一人拿了一副紅聯展開:勇往直前,越過困難。正是獅館“永越”的含義。
李肅笑了,笑著笑著又咳起來,劉佩蘭紅著眼著急地上前,被他擺著手推開了:“沒事。”
他沒問舞這一場是誰的主意,他其實還是瞭解自己的兒子,李延玉這是在給他表決心。
舞獅是一種集武術、音樂、舞蹈、雜技等綜合因素的體育專案,需要舞獅人在變化多端的音樂節奏中完成各種造型和動作,這需要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訓練。李延玉出國三年,久而不練,卻在回國這麼短的時間就能重新撿起昔日練獅所得,和黃青陽搭檔舞獅,可見這期間付出了多少努力和汗水,也足以證明,他倆在舞獅上有極高天賦。
很快,倦意襲來,他們關了電視,李肅睡著了。
“住院這些日子,今天是他最開心的一天。”黃青陽送郭勝他們出去,劉佩蘭對李延玉說,“看他那樣我就知道,他是放心了。”
放心把永越交給這些他一手帶出來的徒弟。
李延玉沒說話,走過去摟了下母親的肩膀。知道父親病情那一刻起,他心口就像壓了千斤重的石頭,直到剛剛,石頭好像落了片刻,又重新堵上。
李肅沒能挺過兩周,看完錄影後的第三天夜晚,他咳著血被送進急救室,蒙著白布被推出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所有人還是沒法接受這個現實。
黃青陽淚水淌了滿臉,劉佩蘭在李延玉懷裡哭到幾乎暈厥,李延玉雙手緊握成拳,悲傷從心底往上蔓延,卻咬著牙沒流一滴淚。
李肅出殯那天,櫟城下了一場雨,長寧大道旁的法國梧桐被風雨肆虐,殘枝敗葉落了一地。
晚上,李延玉煮了粥送去三樓父母的臥室,看劉佩蘭喝完才出來。到二樓的時候看到黃青陽站在樓梯拐角,像在等他。
“師母還好嗎?”黃青陽問。
“嗯,”李延玉走下一個臺階,和黃青陽面對面,“你怎麼還不休息?”
黃青陽原本靠在樓梯扶手上,這會兒站直了身,低頭看著自己腳尖:“我睡不著。”
“你先回房間等我。”李延玉說。
黃青陽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不過還是乖乖回房間,坐在床上,時不時朝門口張望。
過了會兒,李延玉上來了,他進來後坐到黃青陽旁邊,卻也不說話。
淺黃的燈光下,李延玉的眼睛紅得不像話。黃青陽又看桌上放的白色獅頭,想起今天舞孝獅弔孝時,身後傳來的低沉哽咽。
“獅頭明天再拿去永越吧。”李延玉終於說話了,然後問起他之前一直沒問過黃青陽的事,“你怎麼會跟我爸來櫟城?”
黃青陽揪起褲子的一小塊布料在指尖摩挲,很慢地說:“我很小的時候爸媽就不在身邊了,是奶奶把我帶大的。”
“他們都說我爸媽不要我了,但奶奶說他們只是出遠門,會回來的,只是要很久很久以後。等我再長大一些才知道……”黃青陽陷入回憶,聲音低了下來,“他們去打工的煤礦廠塌了,和在裡面的好多叔叔阿姨一起,再也沒出來。”
李延玉心底泛起一陣酸澀的疼痛,張了張嘴,什麼也說不出來。
黃青陽將視線落在床腳的“關公獅”上:“爸爸送我獅頭的時候說過,獅子是勇敢的,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都不怕,他希望我也能成為一頭獅子。所以,再難我也要和奶奶一起好好生活。”
“可後來,奶奶也走了。”黃青陽說,“我再也沒有家人了。”
李延玉突然後悔問了這個問題,黃青陽臉色一如既往,李延玉瞥見他的眼睛泛著水光,像盛滿了淚。
“遇見師父那天,是我在館裡最後一天練獅,”黃青陽說,“我想去打工賺錢,但是師父問我要不要和他走……”
黃青陽眼裡有濕意,嘴角卻向上彎起:“我又能舞獅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