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換下意識:“你這是?”
周滿道:“我本不想問,但你既想知道,我們便去問個明白。收拾一下,路上最好別讓人認出來,免得回頭傳到那尊泥菩薩耳朵裡。”
金不換怔然片刻,才反應過來,有些複雜地笑了一聲。
眼下天色還早,兩人各將身上明顯能看出身份的飾物藏起,隱匿行跡,又刻意避開人多的大道,自東面城牆殘缺處翻入小劍故城,卻是回到泥盤街,悄悄進了病梅館。
一命先生正在館中為人看病,只是近來顯然心情極差,臉色不太好,勉強寫下藥方叫藥童為上午最後一位病人抓完藥,剛要回後面休息,卻似突然聽見什麼動靜,一下停住腳步。
他盯著後面那堵牆,只道:“出來吧。”
周滿與金不換不聲不響來,為的是避過他人耳目,但沒想過能避過有化神期修為的一命先生,是以被發現也沒半點驚訝,便繞過那枝頭瘦梅依舊開著的梅瓶,從牆後走出。
一命先生看他們一眼,態度冷淡:“不是回學宮了,二位鬼鬼祟祟來,是有何事?”
周滿先道:“晚輩二人有事請教。”
金不換隨後:“晚輩與周滿都是菩薩的朋友,素日裡有傷有痛也多受他照拂,但從認識他那天起,便聽說他身體不好,進學宮那日又聽夫子說他奇經八脈有七脈不暢。不知他所患是何病疾,影響怎樣?”
說這話時,他神情略見忐忑,顯然是極關心王恕。
然而一命先生聽後,竟不知為何冷笑一聲:“問有何用?早晚要死的人,讓他死去好了。”
說得毫不客氣,乍聽甚至像是詛咒!
二人俱是一驚。
尤其周滿不是什麼好脾氣,眉頭一皺,身形一動,便有話要說。
但金不換將她手臂一拉,神情卻顯得更為謙卑恭敬,只向一命先生道:“先生容諒。晚輩與周滿乃是誠心相詢,只想瞭解一二,看自己是否能為菩薩略盡綿薄之力,實無惡意,還請先生萬勿以此玩笑。”
“玩笑,誰同你們玩笑?”一命先生這二十年來也是厭了,實不想再與任何人多談王的病疾,只道,“死人堆裡搶出來的命,病氣天生,本也活不了多久了。”
金不換愣住了,只因一命先生說出這話後露出的黯然神情,浸透了多年來與天命纏鬥的倦怠,彷彿已經接受了所有,平靜得像是一潭死水。
周滿更覺一股寒意捲來。
大半年前,就在這座病梅館,她曾親眼見過那人頸後紮下金針,掙扎忍受著那錐心的苦痛,屋內銅盆裡只端出深紅的血水……
她知道他狀況必然不好,可沒太料到,已嚴重到這般地步。
昨日下劍頂時一番對話,尚在耳旁。
她抱怨他說:“喝酒就是圖一醉。人才活幾天?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沒了。等躺到棺材裡閉上眼睛一想,這輩子竟連痛快的時候都沒幾回,心裡難道不會遺憾嗎?”
那人望著她,竟是想了一陣,然後才慢慢笑說:“謝謝,我知道了。”
當時只覺此人答得過於認真,而今想來……
周滿恍惚,縱然不是沒有準備,這時也忽有點聽不清周遭聲音。
一命先生看了他二人反應,便道:“看吧,原是少一個人知道,便少一個人煩惱。他不想你們知道,你們偏要來問。”
金不換面容微冷:“難道就沒有辦法能救嗎?”
一命先生想,有啊,甚至都送到他面前了,可他偏不,有什麼辦法?天下最無法可救的,就是已經認命想死的人。
他只道:“沒有辦法,神仙有藥也救不了。”
言畢負手轉身,已下了逐客令:“走吧,別來煩我了。”
前些日的大雪,如今已經化得差不多了,混在泥盤街低矮的屋簷下,也染成一片髒汙。商販們照舊叫賣的熱鬧聲音從外間傳來,卻一下變得模糊,反襯得這座已經無人的病梅館冷清空曠。
兩個人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麼離開醫館,又是怎麼回到學宮,只知道剛趁著斜陽餘暉走到東舍,便撞見餘秀英。
大約是見周滿臉色不好,這位大大咧咧的峨眉派女修問了幾句,但也沒往深想,便拿著自己的名帖要去投劍臺春試了。
此時的東舍,眾人不在,只他們二人立於廊下。
周滿深感荒謬,想起一命先生最後那句話,沒忍住笑了一聲:“糟到這種程度嗎?神仙有藥也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