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喝點酒暖身。”
說罷,將軍又朝老兵扔來一瓶佳釀。
“謝謝將軍,謝謝您!”
大字不識一個,文化粗鄙的老兵,想破了腦袋,就想到了這麼一句。
他握著手裡的酒壺,興奮至極,似得到了世間最為值得驕傲的獎賞。
這一夜,將軍和老兵聊了很久,大多時候都是將軍在問,老兵在答。
只是不擅察言觀色的老兵,從未意識到,和他坐在一起的將軍,有重重心事擠壓胸中,無法與旁人述說,只能恰巧在夜間無人的時候,和士卒聊聊天,轉移注意力,以緩解痛苦。
可對姜漠來說,這一夜,他尤為亢奮,精神抖擻,能和將軍面對面坐著聊天,這是他畢生的殊榮!
也是自從這一天起,臨別時,老兵有了新的名字,他不再是‘那個誰’,而是宋守城。
老兵問起這名字的含義,卻被將軍直白的敷衍逗得忍笑不禁。
“有個狗屁的含義,這我以前進城時,看那些算命先生,拿著一本小冊,給新生的孩童取名。”
“我年輕時偷來翻閱了幾眼,記了一大半,這麼多年,都快忘乾淨了。”
“宋守城,湊合著用吧。”
“是!將軍!”老兵昂首挺胸,如獲新生,一張缺牙的嘴笑得尤為燦爛。
此後,老兵又與將軍坐鎮邊關數年,戰事也愈發的嚴峻,領國有數十萬的大軍,隨時都會跨境而來,爆發戰爭,但好在一直風平浪靜。
直到四十六歲的那年,他敬重了一生的將軍,被朝內文官集團扣上欺君,隱瞞戰報,與鄰國勾結,意圖謀反的罪名,遂發動叛亂,直襲帝都。
“反他奶奶的,將軍七十高齡,又無嫡子,能做幾年的皇帝?”
“這狗皇帝,就是龍椅坐得太舒服,糊塗了!”
收到訊息的宋守城破口大罵,他不識字,不懂什麼繁文縟節的家國情懷,也不重大義,更不擅勾心鬥角。
他就是一個粗人,只知道在他飢寒受苦的那一年,是將軍收留了他,此後的二十多年,更是跟隨將軍南征北戰。
身上一條條猙獰的疤痕,無不在證明著他們對朝廷的忠誠,而老兵也親眼看見那被他奉為神將的將軍,一點點老去,變得白髮蒼蒼,到最後面容憔悴。
他幾乎為山河社稷,犧牲了一生。
宋守城知道將軍痛苦的根源,他的妻子早亡,獨女成了朝中的妃子,卻過得不如意,所謂的納妃寵幸,不過是皇帝為了遏制他的手段。
那位妃子,更是在叛亂前就死於宮鬥,被皇帝默許、皇后賜毒酒自盡。
得知訊息,還沒來得及傷悲的老將,就背上了判國欺君的罵名。
於是,這支鎮守邊關多年的軍隊,就這樣浩浩蕩蕩的追隨他們的將軍,殺向帝都,勢要討要個說法,宰殺妖后,問責狗皇帝。
然而,事與願違,僅兩月不到,他們就遭各路諸侯的圍剿。
他們終究是老了,座下的戰馬老弱病殘,不再年輕敏捷,無法和諸侯們年輕力壯的駿馬媲美,手中的刀刃也在長年累月的征戰中密佈裂痕。
這是一場還沒開始,就大概會失敗的戰爭。
整支軍隊,都像雨夜裡隨時會熄滅的搖曳燭火,最終迎來撲滅,兵敗的結局。
無一老兵倖存,皆與他們的將軍,埋骨沙場。
宋守城也死了,他被數杆鐵槍刺死,滄桑的臉頰落下滾燙而渾濁的淚水,僅剩的獨眼滿是血絲,意識越來越昏迷。
“啊!!!”
他發出像野獸一樣的悲吼,恨意徹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將軍踉蹌的身影,被敵軍一槍捅穿心臟,殞命當場,佩劍哐當落地。
“噗嗤”的一聲,宋守城再受槍擊,渾身被紮成了血窟窿,體力不支地倒下。
在彌留之際,他嗚咽嚎哭,為自己,也為將軍的命運,感到悽慘。
一世就此落下帷幕,老兵的身體在戰火的焚燒,和連綿大雨的侵蝕中,腐爛不堪,最終化作一灘爛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