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仍記得,那年冬至,父皇移居西苑,我隨百官在奉天殿外叩拜,父皇的龍輦掠過時,簾角被風吹起一道縫。”
“那個時候,我瞥見他冷若冰霜的臉。”
“沒等我回神,呂芳便在我身側提醒‘殿下,低頭!’”
裕王深吸了口氣,看向高拱,說道“那一刻,我明白,天家無父子,唯有君臣。”
高拱心下嘆息,只是對於皇家之事,卻不好置諱。
裕王笑了笑,隨意地在殿上行走,靴子已經除去,斥足踩在地毯上,涼氣自地縫傳導上來。
高拱有心提醒,又想起了方才裕王話語裡的呂芳,復又沉默了下來。
初次見面,既是交淺,何必言深?
“說起來,我可能還沒各位師傅見父皇的次數多,猶記得上一次見面,還是一年前”
裕王說著,自己臉上的笑容反而在悄然間消失不見,“師傅們教了我很多,他們教我‘仁政愛民’,教我‘剛正馭下’,教我‘權謀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道理。”
“但我知道,自始至終,他們真正想要教我的,是如何做一枚合格的棋子!”
高拱身子一顫,接連倒退了兩三步。
他不明白,為何初次見面,裕王便跟他說這些。
以裕王殿下的聰慧,不當如此。
裕王看向高拱,表情淡淡,“所以,我才說,這經學,講與不講,並沒有什麼分別。”
“經書裡的盛世,是文人雅士憑空捏造的華章,我只知道,每當鼓吹盛世的聲音傳遍,便是黎民百姓受苦受難的開端。”
“經書裡沒有盛世,這盛世只能我們自己去尋找。”
裕王見得高拱冷汗直冒,連後背也被汗水沁透,不由道“今日這經,便先不講吧。”
“是,裕王殿下。”高拱謙卑道。
“相比於經學,本王倒是對高先生的過往更感興趣。”裕王看著高拱,“據說,高先生的生平,也同樣並不平坦。”
看未來,遠不如看過去要來得清晰,交織在心頭所有激昂與困惑,都能從過去找到答案。
高拱直了直身子,有些詫異,詫異裕王為何對他的過往如此感興趣。
難道,只是單純的同病相憐麼,還是說,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高拱沒說話,但也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坎坷的經歷。
年少成名,卻在科舉一道上歷經坎坷。
千辛萬苦,總算是熬出了頭,成功入仕,自己也不是最出彩的那一個。
自己從來都不是那個被命運眷顧的幸運兒。
遠的不說,同年的張居正,後來居上的范進、張四維、王世貞……又有哪一個不是妖孽之輩?
莫名其妙被嚴家父子支到了這裕王府,偏又遇上活得通透,但也活得無比窩囊的裕王。
這究竟是人生的峰迴路轉,還是墜落雲端的開始?
“微臣的過往……”
高拱稍作沉吟,搖搖頭,“沒有什麼好說的。”
裕王也不強求,笑了笑,“既然高師傅不願說,那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