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怔了下,跪行至琴師跟前,見他二眼閉合,已經絕氣。方才那聲沉悶的“嘭”聲,是他用最後的能量彈出的絕響。
蘇秦跪地,悲泣:“先生⋯⋯”
一輪新月彎彎地掛在西天。夜風拂來,並無一絲兒寒意。
蘇秦環視四周,見此地位置最高,河水在此打個彎,俯瞰河谷。蘇秦放眼望向河谷,無論是上游還是下游,無不寬敞,空蕩。琴師的近旁是幾棵老樹和幾束荊叢。
真是一處風水寶地。
蘇秦曉得,這是琴師為自己尋到的安息之地。蘇秦回家,拿來鐵鏟,將琴師抱到一側,在他所坐的地方一鏟接一鏟地挖下去。
月牙落下去,天色昏暗,陰風習習。
蘇秦一鏟接一鏟地挖著。穴越挖越深,至丈許時,蘇秦爬出土坑,將琴師抱下,再將那架陪伴他多年的老琴擺在他面前,讓他永遠保持撫琴的姿勢。
蘇秦朝他連拜三拜,又跳上坑沿,一鏟一鏟地培土。
一座新墳在蒼茫的夜色裡突起於河坡之巔。
蘇秦在墳前跪下,目光痴痴地盯住這堆新土。
新土下面,坐著用生命為他彈出絕響的先生。
蘇秦的淚水落下來。
蘇秦伸出雙手,就像當年在太學琴房之外的草地上一樣,在琴師的新土上彈奏。
蘇秦彈出的是琴師剛剛彈過的曲子。
蘇秦動情地彈著,蘇秦的眼前浮出他與琴師曾經歷過的幕幕場景:
⋯⋯
太學門外,在門口觀看已久的老琴師緩緩走過來,在他面前蹲下,撿起筆,飽蘸墨水,遞給蘇秦:“小夥子,再寫一個字。”蘇秦誠惶誠恐。琴師指下地上張儀寫的字:“就寫那個!”蘇秦寫“飛”字。琴師捋須欣賞,微微點頭:“小夥子,你的字寫得很好呀,尤其是最後兩筆,若沒下過苦功夫,還真寫不出呢!”蘇秦淚出。
太學門外,蘇秦五體投地,聲音顫抖:“晚⋯⋯晚輩求⋯⋯求為先⋯⋯先生弟⋯⋯弟⋯⋯弟子⋯⋯”琴師嘆道:“唉,非老朽不收你,乃時過境遷,為琴不足以立世啊。說起這個,差點兒忘了,老朽方才喊住你,原為這個,讓秦人一攪,竟就誤了⋯⋯時也,運也!你能有此機運,老朽恭賀了!”
宮牆外面,琴師為王后彈琴。
琴師的聲音:“老朽在天子腳下設擂三年,列國琴師聞訊,接踵而至者數十人,無一不敗在老朽弦下。天子聞名,邀老朽入宮演奏。王后聽畢,甚是讚賞,特聘老朽為宮廷琴師,後又授命老朽教授兩位公主琴藝。老朽如登雲端,飄飄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這個門楣之上寫下‘天下第一琴’五個大字⋯⋯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過來的,待天明時,老朽回到此院,摘下門楣上的匾額,踩個稀爛。自此之後,老朽三赴雲夢山,鬼谷先生終不肯見,後來留給老朽四個大字,‘心動琴動’。此後的日日夜夜,老朽再無旁騖,只在覺悟鬼谷先生的四個字,‘心動琴動’!”
琴師小院停著一輛軺車,裝飾華麗。車中一個布包,包中是四小塊金餅,旁邊是一竹簡,寫道:“購馬六金,修飾軺車二金。餘金在此,請公子驗收。恭祝公子一路順風,心想事成。老朽去也⋯⋯”
⋯⋯
蘇秦陡然站起,大步回到草棚,尋到一塊木板,咬破手指,用自己的鮮血寫下“天下第一琴”五個大字,插上墳頭。
蘇秦面對木牌,跪下,沉聲訴道:“先生,這是您選定之地,請安歇吧。”拜上幾拜,聲音哽咽,“先生,您的訴說,蘇秦已知。您所看見的,蘇秦也看見了。您所聽到的,蘇秦也聽到了。”
蘇秦慢慢站起,扭轉身,大步走去。
然而,蘇秦剛走幾步,身後傳來一陣沙沙的風聲,接著是一聲更響的“啪嗒”。阿黑似是看到什麼,狂吠起來。
蘇秦一驚,急回頭看,他所立下的那塊木牌被一股不期而至的旋風拔起,遠遠擱在一邊。
阿黑仍在對著旋風狂吠。
蘇秦喝住阿黑,走回去,拾起牌子,朝漸去漸遠的旋風深揖一禮:“先生,您不必過謙。蘇秦昨晚聽到的,堪稱天下第一琴音,即使鬼谷先生所彈,也不過如此。”說罷,又將牌子用力插回墳頭,再拜幾拜。
不及蘇秦起身,一股更大的旋風再次襲向木牌。因蘇秦插得過深,木牌雖未被拔起,卻被吹得歪向一側。
蘇秦抬頭看去,見不遠處有根約雞蛋粗細的枯樹枝,走過去,拾起來。
蘇秦拿著樹枝走到木牌前面,比量一下,兩端握牢,朝膝頭猛力一磕。
“咔嚓”一聲脆響,樹枝折作兩截。
蘇秦一手拿住一截枯枝,掂量用哪一截支撐木牌更合適一些。看著看著,蘇秦眼中閃出精光,將摺好的兩截樹枝並在一起,再朝膝頭磕去。許是用力過猛,蘇秦手捂膝頭,疼得齜牙咧嘴,手中的兩截樹枝卻依然如故。
蘇秦盯住樹枝,痴痴地怔在那兒。
有頃,蘇秦扔掉一截,只磕其中的一截,樹枝再斷。
蘇秦如發瘋一般四處搜尋,撿來一大堆粗細不等的枯樹枝,如法炮製,先單個折,再兩截合起來折,再三截一起折,再四截一起折,再五截折。即使是最細的樹枝,只要並在一起,力量陡添一倍,合併到一定程度,即使用盡全力,竟也折它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