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池旁,浮黎手撫一把檀香古琴,琴聲悠遠綿長,脈脈琴音裡,茶香瀰漫繚繞,熱氣蒸騰,不似人間。
承影劍放在他的身側,他雙眼閉合,眼睫如同兩把密密的扇子垂下陰影,仿若拋卻了一切雜念,空明如鏡,不若身處現世之感。
一旁的軟塌上的男子身著雪白的裘衣,呼吸清淺,似乎睡得極為安穩。
三清從沉睡中緩緩甦醒,已過了千載萬載的時光,失去意識太久,他僵硬的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孔,慢慢撐著力氣支起身體。
睜開眼的那一瞬間,如一汪清水,說不出的明澈,彷彿世間所有的溫良與純善都裝進了他的眼底,三月的和風,六月的細雨,九月的落葉,冬月的飛雪,縱使看盡凡塵美景,尤不能及。
明明是江岄的臉,卻分明看得出這是兩個人。
窗外暮色分合,四下寂靜無聲,浮黎眉間一緊,平攤在膝上的雙手不自然的顫動了幾分,原本平穩的呼吸隨著情緒開始紊亂起來,神情亦是一片複雜。
他怔了怔,慢慢站起身來,走到那人身旁,行動間略帶著拘謹與僵硬,他微微一低頭,對上三清那雙寫滿冷漠與疏離的眸子,明明是那樣溫柔的目光,卻料峭似刀割般的寒風,一道一道扎進他的心裡。
浮黎沒有說話,第一次朝那人遞上了酒,三清卻並不領情。
三清接過酒罈放到一邊,毫不客氣地將浮黎的手擋開,又伸手將置在案上的白玉茶具端了過來,自顧自的沏了一杯熱茶,仰頭一飲而盡。
“帝君該知道的,這副魂體如今沾不得半點酒氣。”語氣極為冷淡。
浮黎一雙黑眸沉寂如夜,低著頭道:“三清神尊向來無酒不歡、千杯不倒。”
三清動作一頓,抬眸目光悠遠地看向浮黎:“望帝君謹記,你現在是神族的浮黎帝君,我這神魂亦是江岄,與早已逝去的三清無關。”
浮黎也端起了一杯茶,嘴角抿起溫柔的弧度:“三清、江岄,不都是你嗎?又有何分別?你何必故意氣我。”
三清聞此像是聽到了什麼極為好笑的話,眼底原本毫無波瀾的深潭捲起漣漪,冷漠而枯澀,更為清冷,他冷哼一聲,勾起一絲嘲弄的笑意,道:“確實沒有不同,終歸都不過是被你玩弄於鼓掌中的棋子罷了。”
浮黎瞬間閃身抓住了三清的手腕,如往常一般,力道不重卻令人無法掙脫,只餘桌上一隻傾倒的白玉杯,潑了滿案的清香。
他淡淡道:“我從未將你當成棋子。”
三清並不看他,拿起置在身側的守約劍,拔劍出鞘,目光閃過一絲懷念之色,他伸出指尖輕輕彈撥劍身,立時泛出隱隱冰晶之光。
沉默半響他凝聲道:“我出來,也不是要同你爭辯這些的。”
“華胥是何人想必你也很清楚,不需我再多做提醒,你到底在算計些什麼我管不著也沒能力去管,可他已經死在你手上一次了,只剩一絲殘魂苟延殘喘,我只希望你這一世能放過他。”
浮黎深邃幽深的眼中陡然暴起著異樣的情緒:“你不信我。”言語中委屈與幽怨不言而喻。
三清面上閃過剎那的怔然,思緒在他眼前漸漸飄遠:“我曾經是信過你的。”
太上忘情,一個人在天地之初等了那麼久,他第一次產生情緒,就是對那個弱小到微風一撫便能折斷的小小身影,他既驚喜又慌張,明明已算出了這一生所有的劫難皆會從這場命定的相遇開始,他還是執意將他帶在身邊。
“可這信任是被你一點一點毀去的,踩著那麼多的屍骨,經歷了千年萬年的煅燒,再無復原的可能。”
浮黎沒有表情的面上染上了失意:“還是這麼最會傷人,江岄可從來沒對我說過這麼重的話。”
三清避開了浮黎的目光,低頭擺弄著修長如玉的手指,平淡的回道:“江岄都忘得一乾二淨了當然不會對你冷言冷語。”
“你欺他不知,故意害他眼盲,就沒想過萬一哪天他終究還是記起了,會作何反應?”
浮黎沒有任何回應。
三清擺弄著守約劍,比劃著各種招式,平淡道:“臨去前,你求我給你機會,我給你了,結果呢?你是怎麼對江岄的?”
浮黎低下頭,像是才聽到剛才的質問一般低聲回答道:“你就是他,會作何反應你又怎麼不知。”
三清見他逃避,一雙令天地失色的眼中閃過少有的失望與決絕:“他會親自與你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