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好興致!”劉墨林笑嘻嘻入座,“方才廊下還見有戲子,口福眼福耳福一齊飽麼?說什麼酒令,我今兒又累又乏,在東美將軍那又先吃了酒,恐怕敷衍不來了!”年羹堯笑道:“我還不知道你!坐吧你——呃,是這樣,皇上賞給我一套琺琅大花瓶,又專從田文鏡那裡調了幾車西瓜,一人獨樂與眾人樂,孰樂?所以請來坐坐——你先吃了罰酒再說。”說著連傾三杯。親自捧過,劉墨林只得飲了。卻聽魏之躍笑道:“年大將軍成心難為我魏大炮,我懂的什麼酒令?何如叫戲子們演戲,你們該說酒令說你們的,不是兩好湊一好?”
年羹堯笑道:“也是的,一多半都是炮灰丘八,我竟忘了。只管開戲——我們還說酒令!我接著說。”因以箸擊盤曼聲道:
我有一座房,送與漢劉邦,漢劉邦不要。為甚的不要?春色惱人眠不得。
劉墨林一聽便知,這個令先說一物件,再用一個古人名,後句用一句古詩,正尋思間,隔座王允吉笑道:
我有一把扇,送給曹子建,曹子建不要。為甚的不要,剪剪輕風陣陣涼。
宋司進見輪到自己,忙也道:
我有一把弓,送給老逢蒙,老逢蒙不要。為甚的不要,一行白鷺上青天。
劉墨林含笑聽著,心裡卻咯噔一下:怎麼比出鳥盡弓藏來了?未及深思,年羹堯挨身的都統汝福介面道:
我有一公雞,送給郭子儀,郭子儀不要。為甚的不要?雄雞一唱天下白。
於是一座鬨然,都說“不通”,魏之躍便按著要罰酒,年羹堯看一眼劉墨林,笑道:“老魏省得什麼!這用得正合適,天亮了,要公雞做什麼?”劉墨林陡起驚覺,便有心轉令,因道:
我有一月輪,送與劉伯倫,劉伯倫不要。為甚的不要?錯認白玉盤。
年羹堯笑著搖頭道:“這是想當然的,‘錯認白玉盤’,出於何典?大約在東美那裡吃多了,你這樣的大才子也會馬失前蹄。”其時廊下鑼鼓笙簫聲已起,演的是“草船借箭”,大廳上眾將軍都停了相戰,都笑著看首席幾個人亂哄哄罰劉墨林酒。
“不要亂,聽我說。”劉墨林雙手遮著幾杯遞過的罰酒,笑嘻嘻道,“李青蓮詩云:‘小時不識月,錯認白玉盤’,大將軍沒有讀過?我在京和王文韶他們還用這作過令,我說‘小時不識風,只當天哼哼;小時不識雨,只當天痾痢;小時不識雷,只當天放屁。’惹得他們大笑一場呢!大將軍,該罰的是你,”年羹堯呵呵大笑,豪爽地舉杯一飲道:“今晚笑得暢,本將軍認罰!”說著便命開戲。
年羹堯看了一眼正在唸白的“魯肅”,側轉身問劉墨林:“你從鍾麒處來,他那裡越冬的事準備得怎麼樣了?”劉墨林漫不經心地看著戲文,說道:“和大將軍這邊差不多,只是盤火炕地龍還缺些磚。我說這事不大,你留在青海的人不足一萬,能用多少?從大將軍這裡勻一點也就夠了。我最怕糧食供不上,甘陝的庫糧都用了賑災,要從李衛那裡調撥二十萬石,李衛給我回話,只能一萬石一萬石調運,我就想,萬一遇上大雪封路,運不上來可怎麼好?就和嶽將軍商議,叫四川自川北多運點米,互相調劑著興許差不離。”年羹堯問道:“東美沒說什麼?”
“都是皇上的差使,有什麼說的?”劉墨林道,“他一口就答應了。”
年羹堯最擔心的便是糧食。聽劉墨林的口氣,李衛那頭指望靠不著,現放著四川天府之國,可惜那是嶽鍾麒控制……他無聲嘆息了一下,深悔當初為了爭功,得罪了多年的知交嶽鍾麒,思量著,說道:“請你催李衛。越冬的糧,我不能指望四川,嶽鍾麒自己幾萬人馬也要吃!”劉墨林欠身答應一聲“是”。見年羹堯無話,便問道:“汪先生和桑軍門怎麼沒來?還有九爺呢?”年羹堯笑了笑,說道:“他們有事——哦,我聽說徐駿壞事了,被大理寺拿問。都說是你參的,卻沒有拜讀參本。他是八爺心腹,又是出了名的才士,多少人參都沒有參動。你可真能耐,一本就參倒了,必定是生花妙筆,何妨讓我拜讀一下呢?”
“沒有的事。我沒有參他。”劉墨林心裡像被針紮了一下,他猛地想到了蘇舜卿。因冷冷說道:“多行不義必自斃,自作孽者未必定要有人參他才倒。”但本章確是他寫的,徐駿的罪名是“誹謗聖朝,追懷前明”,他為報蘇舜卿之仇,精讀徐駿詩集,抓住“明日有情還顧我,清風無意不留人”這一句,作了一篇花團錦簇文章。即是這罪名,那是憑誰也保不住了。雖然出了胸中這口鳥氣,自覺不甚光明正大。所以矢口否認。正發怔間,扮諸葛亮的老先生大聲道:“吩咐船工,將船頭掉轉來受箭!”
劉墨林忙收神看戲,魏之躍在旁嘆道:“孔明真是奇人!只有孔子這樣的人才得有這樣後代,可見天道不虛,善有善報。”年羹堯聽得不禁一笑,正要插話,劉墨林也一本正經說道:“那是!秦始皇之後又有秦檜,魏武帝之後又有魏忠賢,可見惡有惡報!”年羹堯忍俊不禁“撲”地一口酒全噴了出來,道:“說得好!比得妙!”將軍們附和慣了,也都忙道:“那是,劉先生是大才子麼!”
劉墨林、年羹堯和同桌几個將軍,除了魏之躍都捧腹大笑,笑得眾人都陪著乾笑。劉墨林想到今晚還要趕寫密摺,因起身道:“大將軍盛情筵,原不該早辭。但我今日實在累得受不了,恐怕失儀,更對不起年軍門。”說罷一揖。年羹堯卻也不強留,含笑點頭算是答應。劉墨林回到下處,掏出雍正賜的懷錶看看,恰正亥末時分,自覺宿醒未盡,恐怕文筆有誤。釅釅地喝了兩杯普洱茶,方覺耳目清爽。劉墨林凝神聚意正待打腹稿,一眼瞥見案頭鎮紙壓著一件東西,取過來看時,卻是摺好了的一張紙鶴,展開了看,上面胡塗亂畫得古怪:
劉墨林反覆展玩,突然一個激凌寒戰,渾身毛髮森豎,他已破譯了這個字條:“山高路遠意遲遲,莫道驚風送魚雁,夜半三更掩門逃!”劉墨林抖著手將紙條在燭上燃著了,看看身邊,都是大將軍府派過來侍候的人,強自鎮定著笑道:“這是誰放在這裡的?純是放屁!”
“回劉大人。”管門的老劉頭笑道,“大將軍行轅今兒後晌派了個戈什哈來請您赴宴,您沒回來,他在這坐了一會兒,是不是他畫的我們沒瞧見。”
“笑話笑話!哈哈哈哈……”劉墨林何等機警,立刻意識到事態嚴重,裝著笑不可遏的樣子呵呵大笑,“說我劉墨林文筆不通,還用了隱語!真不知這狗才吃了什麼藥——明兒告訴年大將軍,尋出這個王八蛋,我倒真想見識見識他的‘才學’呢!”說完伸欠了一下,說道:“叫小猴子進來侍候,天好早晚的了,你們都歇著吧。”
人們一退出去,劉墨林一刻也不停,立刻將自己奏案底稿全部收到一處,用桑皮紙裹封了,想了想在封皮上寫了四個字:
貼身小廝小猴子已經推門進來,見他神色有異,詫異地問道:“劉相公,出了什麼事麼?”他是原來跟蘇舜卿的小奚奴。一直到蘇舜卿死都沒有離開,劉墨林看他忠心機伶,便收了過來,所有侍候筆墨的事都由他來照料,十分得用。因為事體不明,劉墨林只含糊說道:“這包文書是給嶽軍門的,今晚就得送去,你怕不怕?”
“不怕。”小猴子笑嘻嘻道,“統共不到八十里地,我能騎馬會射箭,還怕狼吃了我不成?”劉墨林嗯了一聲:“好,你這就走一遭!”小猴子接過文書正要走,劉墨林卻壓低了嗓子,幾乎是耳語道:“方才的話是叫牆外聽的,你不要出城,明兒我沒事,你還回來;我出事,你想法子把這包東西交給嶽軍門——可聽仔細了,嗯?”小猴子滿臉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看著劉墨林深沉又意味深長的眼神,愣了半日才點點頭,低聲道:“我在城內認了個乾孃,今晚我住她那——省得了!明早我帶嶽軍門的回執來!”他突然提高了嗓門,說著便退出去,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切又歸於寂靜。
見檔案安全轉移,劉墨林松了一口氣。此刻他要走,大約無人攔阻。但他奉旨的職守頭一條便是“制約年羹堯”,逃得了年羹堯的毒手,逃不掉雍正的誅戮。一樣是死,就不如死於國事。況且從他觀察,年羹堯只是有些牢騷,並沒有造反實跡,自己出走說不定弄假成真。反覆思忖,劉墨林決定不走。躺在炕上,聽著外邊飛砂走石,打得屋瓦像驟雨襲荷塘般響成一片,許久許久才矇矓欲睡……
突然,外間“砰”地一聲爆響,接著裡間房門也譁然洞開。劉墨林矍然而起,稜著眼看時,卻是汪景祺帶著幾個戈什哈衝了進來,一股寒風捲著沙土撲面而來,滿屋帳幔簌簌顫抖著飄動。劉墨林穿好鞋子坐在炕沿上,笑道:“汪師爺,是年大將軍派你來取我的首級?”
“不,是崇禎爺!”汪景祺陰森笑道,“我知道你是才子,也很憐你死於我手。你太礙事了。為樹年大將軍光復大明偉業之志,你犧牲得值。”
“年大將軍——光復大明?好大志向!”
“已經去請十四爺了。”汪景祺咯咯笑道,“十四爺一到,這邊就能大動。動起來必亂,亂起來——嗬嗬……呂宋國避難的朱家子孫就可回來收拾局面了!”說著頭一揮,身後一個人從瓶中傾出一碗酒端了過來。
劉墨林死死盯著汪景祺,彷彿要把這個人的影子一同帶到地獄中去。許久才道:“我等著你!”說罷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