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科多家被抄,很快就傳到了年羹堯軍中。對這個雖然資歷深卻沒有實際戰功和功績的上書房大臣,年羹堯歷來打心裡不服。初接任大將軍一職時還曾遞過一個密摺,說:“隆科多乃一極平常人。”就此,雍正整整寫了三千字的硃批給他,解說隆科多的好處,過去“不但卿,即朕亦不深知,實為聖祖為朕留一砥柱之臣,與爾併為社稷干城”。皇帝這樣屈心降志,年羹堯不能不買賬,於是進京呈送貢物,時不時地也給隆帶些禮物,兩個人漸漸才有了交往。今春,年羹堯的二兒子年熙病重,雍正又要了年熙的生庚八字,讓高其倬看了,說年羹堯命中不該有這個兒子。恰隆科多膝下無子,雍正靈機一動,命年熙過繼給隆科多衝克此劫,“隆科多無子而有子,年羹堯有子而無子”,二人竟成了乾親家。外邊看二人是“將相和”了,但年羹堯自知,這是強捏就的,因此,前頭雍正硃批“舅舅今辭去九門提督一職,朕並未露一點,連風也不曾吹,是他自己的主意”,年羹堯便知隆科多已失寵,儘自如此,他毫不關痛癢,只是想,如能把上書房大臣名義加在“大將軍”號上,也許並非辦不到的吧?
然而這畢竟是雍正登極以來處分最大的機樞之臣,按隆科多的寵眷,其實還在自己之上,說抄就抄了,他不能沒有兔死狐悲之感,同時,也隱隱覺得風頭不對,究竟哪裡不對,一時自己也想不清楚。接到邸報怔了半晌,叫過桑成鼎,蹙著眉說道:“連日沒睡好,頭疼。今兒不要衙參了。你去前頭叫將軍們散了,派人請汪先生和九爺過來說說話兒。”
“是,老奴才這就辦。”桑成鼎蒼蒼白髮絲絲顫動,略帶艱難地躬了一下身子,說道:“不過劉墨林參議今兒去了嶽將軍大營,說過還要過來拜見,他來了見不見?”年羹堯笑道:“這帖膏藥可真夠粘的。嶽東美大營離這裡幾十裡,要來也是黃昏時了。等來了再說罷!”說著,便聽外頭腳步橐橐,汪景祺呵呵笑著進來,說道:“大將軍哪裡不爽?晚生略通醫道,可為您看看脈,一味貼膏藥可不濟事。”一邊說,一邊把當日從蘭州轉過來的文書放在年羹堯的案頭。
汪景祺調來書辦已年餘,不但文牘極熟、辦事迅速,而且腹笥盈庫,應答如響,雖然年事已高,卻精神矍鑠,閒時常陪年羹堯,幫辦軍務之餘闊談古今,已成年羹堯一日不可或缺的智囊。見他進來,年羹堯忙命軍士沏茶讓座說道:“心裡悶極,身上也不爽,正要請先生過來談談。”因將邸報遞過來讓汪景祺看,自己便去拆閱北京轉過來的奏摺批覆。這個邸報汪景祺在允禟處已經看過,已是胸有成竹,他接過來,一邊把玩,一邊突兀說道:
“下一個就是大將軍。”
“什麼?!”年羹堯手一顫,密封匣子也沒開啟便停住了。
“我說,”汪景祺飽經風霜的臉上皺紋一動不動,已是沒了笑容,不經意地將邸報甩在案上,“皇上疑大將軍疑得重了。原準備先拿八爺開刀的,現已掉轉了刀,要取大將軍的首級了!”
年羹堯全身一震,彷彿不認識似的,下死眼盯著汪景祺,喑啞著嗓子道:“我與皇上骨肉親情,生死君臣,又剛立功,皇上有什麼疑我處?”汪景祺毫無懼色,盯著年羹堯兇光四射的目光,良久,撲哧一笑道:“虧大將軍以儒將自許,天家父子兄弟之間尚無骨肉親情,何況將軍?隆科多與皇上骨肉情分如何,及不及您呢?當先帝晏駕之時,內有諸王虎視眈眈覬覦帝位,外有強敵重兵壓境,隆科多一念之異,皇帝便不是當今,這託孤之重,擁主之功比大將軍的‘勳名’如何?將軍自思,有沒有岳飛之忠?有沒有韓信之功?有沒有永樂叔侄的骨肉情分呢?古謠所謂‘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且不容’,您沒有讀過麼?”年羹堯頰上肌肉迅速抽動了幾下,口氣中帶著極大的威壓,問道:“誰指使你來說這個話的?你是什麼人?!”
“這個麼,是我。”門外允禟的聲氣說道,說著一挑簾進來,撩起袍角便坐了年羹堯對面,眯縫著眼,略帶挑釁地望著驚異的年羹堯:“大將軍危在旦夕,勢如累卵之急。我不能不請汪先生把話挑明瞭。一句話,救你,救我大清社稷!”
年羹堯目光遊移不定,看看允禟,再看看汪景祺,突然縱聲狂笑,倏地收住,獰聲道:“九貝勒,你忠於皇上,我敬你是‘九爺’;你不忠皇上,我視你是允禟!莫忘了,我不是尋常提督將軍,乃是持黃鉞節秉天子劍的專閫大將軍!”
“唯其如此,越發令人可慮。”允禟不動聲色徐徐說道,“你藏弓烹狗之危近在眉睫,我唇亡齒寒之虞繼之即來。不救你亡,我也難以圖存。所以,有今日一席談。”
年羹堯哼了一聲,“噌”地從靴頁子裡抽出一份黃綾封面的摺子甩了過去:“你們看花了眼,吃錯了藥!這是幾天前才接到的硃批諭旨,不妨看看皇上與我何等情分。即死,我讓你們沒有怨尤。”允禟接過看了看,轉手遞給汪景祺,無所謂地一笑,說道:“原來你不會讀文章!雍正如此響的一個耳光,竟認作是親近!”汪景祺看著也笑了,說道:“大將軍當局者迷。這篇批語粗看去親,仔細看去疏,推敲起來令人不寒而慄!”“是麼?”年羹堯被二人的鎮定懾住了,略為遲疑地接過了摺子,反覆審視。
“聽九爺教給你,你跟了四爺幾十年,仍不懂你的四爺!”允禟嘿然一笑,“譁”地開啟了摺扇,又一折一折折攏來,挑著眉頭說道:“這個硃批三重意思,西海大捷是皇上‘福大’;西海大捷是‘自你以下’將士用命之功;西海大捷之功你‘好就將奇勳自己認起來’?因此,你不可動‘貪’念,你的‘不合朕意’處,少不得要一一告訴你——將軍自細想想,未去北京前,硃批裡有這些露頭藏尾的話麼?”
年羹堯目光熠然一閃,隨即冷笑道:“幸虧你沒福當皇上。不然,天下臣子死無噍類了!這些話有的是調侃,有的是慰勉,有的是至情親愛隨筆戲語,拿這份摺子危言聳聽,九爺未免異想天開。”說罷又是一哂。
“把剛接到的那份硃批拿給年大將軍!”允禟突兀說道。“什麼?”年羹堯不禁一怔,詫異間,汪景祺又遞過一份請安摺子,年羹堯展開看時,兩行血淋淋的硃紅草字赫然在目:
年羹堯果系純臣乎?“純”之一字朕未許也!爾有何見談,據實奏來密勿六月下浣。
這是再熟悉不過的筆體了,沒有一筆有矯飾痕跡,斷然不是假造!年羹堯心中不禁一陣狂跳,見摺子上姓名糊了,便用手去摳,允禟一把搶了回來,嘿嘿笑道:“——使不得!別人也有身家性命!要還不信實——把王景灝的那份抄本給大將軍!”
年羹堯此時已經呆了,傻子一樣接過一張素箋,看了看,失神地丟落在地下:王景灝與雲貴總督蔡珽密相往來,書信裡說自己許多壞話,因此才密奏雍正王景灝在任草菅人命,請著胡期恆來代,這事除了在鄭州露風聲胡期恆要調任外,出於一人之手入於一人之目。憑誰假造不出這樣的密諭!他的臉色又青又白,夢遊人一樣在書房地下轉來轉去,喃喃訥訥說著:“這不會……這怎麼會呢?這不是真的……”
“這是真的。”汪景祺咬著牙笑道,“和隆科多被抄一樣真!您犯了皇上三大忌,不速自為大禍頃刻即到!”
年羹堯目光迷惘,還沒有從震驚和恐懼中清醒過來,只是自語:“三大忌?三大忌……”允禟在旁大聲道:“年亮工,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身為大將乃作此態!你打起精神來聽!”年羹堯這才回過神來,頹然落座,苦笑道:“這比晴天霹靂還要驚人!我是失態了,願先生有以教我——這裡先謝罪了。”他到底是年羹堯,瞬間,雷霆擊蒙了他,旋即又恢復了鎮靜和威嚴。
“挾不賞之高功,這是一忌。雍正即位內外憂患危機四伏,你這一戰為他穩住了大局穩住了人心。他要借你的力量去壓服八爺和群臣不滿之心,所以不能不賞你,舉酬勳之典,受殊爵之榮,位極人臣,威擬王侯,他再拿不出可賞你的東西了。
“但你挾震主之威,不懂韜略。不但不遜功讓主,反而居功自傲意氣洋洋。郭子儀是何等功臣?以酒色自晦,謹保首領以死;徐達退隱中山王府一政不參,難免蒸鵝之賜!你呢?黃韁紫騮凱旋入京,王公以下郊迎數十里,你居然受之不疑!皇帝在豐臺令將軍解甲,不得你一將令,無一人從命,換了你是皇帝,你容得麼?
“猜忌之主,性本庸怯。他要整頓吏治,你卻處處插手,亮工將軍,你掣了皇上的肘!這是第三忌。平心想想,你選了多少官?外省的事你干預了多少?本來你不幹政,他也要拿你,何況你處處插手?皇帝原意是借你的力壓制廉親王,處置八爺黨後再解你的兵權。但現在看來,他覺得你比八爺更可怕,恐懼你與八爺黨聯手造亂,所以要先清除你了!”汪景祺滔滔不絕,句句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到此戛然收住,書房裡一片寂靜!年羹堯用顫抖的手,託著滲出汗珠的腦門,許久才吃力地說道:“我有些處是不檢點,興許是弄錯了什麼事,但我沒有二心。必是這樣的,不知哪裡錯了,惹了聖怒……”“你算了吧,痴迷大將軍!”允禟揶揄地一笑,“你有我領教我四哥的多?自打大捷之後,先是寶親王弘曆,後是潦倒書生劉墨林,你這大營裡有一天少了朝廷監視你的人?就是原來的侍衛,也是在這裡盯著你,不過被你降服了就是!”
年羹堯呆呆地望著外邊,七月的青海天氣已經很涼,胡楊葉子開始凋落,空曠的大校場上西風捲著砂石,時而掠空而過,時而盤起一個個旋風互相追逐、合併,偶然一陣風挾著砂撲上來,打得大玻璃窗一片細碎的聲響。門前一株柳樹,是他來青海駐節頭一天親手栽的,已有茶杯粗細,彷彿不堪蹂躪似的擺動著腰肢婆娑起舞。年羹堯的心境像這天氣一樣荒寒。和一個時辰前相比,如同猛地墮進狂濤無邊的海水裡,只是漫漫無際的海天,見不到岸,連個歇力的礁島也尋覓不得……收回目光,眼前這兩個人既熟悉又陌生,他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又似恍若隔世。許久,他把頭深深地埋在兩臂間,發出像**又像嘆息的嗚咽……“我該怎麼辦?……”
“八爺很知道你的苦楚。”允禟一舉收伏了驕橫不可一世的年羹堯,心中喜不自勝,卻是臉帶憂容,溫聲說道,“時勢造英雄,英雄也能造時勢,你不必作出此英雄氣短之嘆。我來軍中已經二年,仔細審量,十四爺人心尚在,部舊尚在,十四爺無辜蒙冤,三軍不服!若能迎十四爺回營主持,擁主而立,將軍以得勝之師高張義幟,天下敢不景然而從。朝內八爺執掌旗務,會議諸王廢無道而迎有道,示古事正可以不血刃而取。造此局面,你大將軍才真的是龍驤虎嘯震鑠古今的偉男子、大丈夫!”年羹堯憂心如煎,低頭思忖良久,搖頭道:“皇上是我恩主,無論怎樣,現在,沒指我叛臣,我這樣作逆,天下人視我亂臣賊子,這怎麼使得?”允禟哂道:“世人但以成敗論英雄,亮工未免膠柱鼓瑟。”
汪景祺見年羹堯只是搖頭不語,知道沒有擊中要害,因不言聲起身,至案前援筆寫了幾個字,道:“大將軍,你抬頭看!這是大行皇帝遺詔原文!”
傳位十四子
正發怔時,汪景祺執筆在“十”字上添了兩筆,成了:
傳位於四子
“這就是真諦所在!”汪景祺口氣咬金斷玉,“隆科多的‘功’,隆科多的‘罪’皆在於此!”他咯咯一笑撕掉了紙條:“他是什麼‘皇上’?欺天欺地欺祖宗,地地道道的篡位奸雄!十四爺,才是真正的大清之主!這樣的人,上天怎麼會助他?群臣怎麼會擁他?你也是熟讀史籍的,前代年號帶‘正’字的,金海陵王的‘正隆’,金哀宗的‘正大’,元順帝的‘至正’,明武宗的‘正德’,哪一個是好東西?就‘正’字而言,是‘王心亂’之象,又可拆為‘一止’之象。你此舉正為順天應人,挽救大清,這是天底下最光明最堂皇的偉業,又何慮身後之名?”
這番話義正詞嚴天衣無縫,加上靈機一動編出的篡詔謊言,從汪景祺這張如簧之舌直述而出,真有洞穿七札之效,年羹堯臉色由紅到白,轉而鐵青,忽然兩腿一軟,頹然落座,雙手掩面,喃喃自語:“這些話我不信……這事太大,讓我想想,想想……”
劉墨林從嶽鍾麒大營回西寧城時天已黃昏,他是“西征參議道”,專為協調駐青海各軍關係,籌調各地餉銀糧秣分發各軍,因是奉旨專辦軍務的欽差,並不受年羹堯和嶽鍾麒的節制,所以在西寧自設有參議道衙。剛到衙門口,尚未下馬,門上人便稟說:“年大將軍中午送過帖子,請劉大人過去赴宴。”劉墨林在嶽鍾麒那裡議了大半天大軍越冬軍需事宜,又走老遠的路,原已疲累不堪。猛地想起昨日接的硃批“年羹堯營務三日一報,無細無巨”的話頭,便下馬換轎直奔大將軍行轅,也不待通報,徑自青袍布靴進了中軍大帳。果見七八桌酒筵坐滿了人,都是年羹堯的部將,個個喝得滿面紅光。年羹堯坐在頭一桌,他的三大都統汝福、王允吉、魏之躍,還有副將馬勳,涼州總兵宋司進都陪在身邊,觥籌交錯酒興正酣,見他進來,年羹堯便笑著招手:“來來!大參議,我們這邊說酒令呢!你來遲了,要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