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頓首叩頭,說道:“聖祖繼位,西北有葛爾丹之叛,東北有羅剎國擾邊,臺灣尚未皈伏,三藩盤據南方,中原有圈地之患,南方有河道漕運之虞,滿漢不和,權奸當朝,四方不靖,百務紛繁……因此聖祖實為理亂天子。而今皇上承繼大統,無權臣挾主幹政,無兵甲之事擾亂中原,府庫有盈年錢糧可資取用,而吏治不飭,官員朋黨,訟訴不平,捐賦不均,皆都是盛世‘隱憂’。所以皇上乃是治平天子。”張廷玉說著,雍正已在殿中徐步踱著,一眼瞧見邢年進來,便問:“什麼事?”
“回萬歲。”邢年忙躬身答道,“楊名時和張廷璐進來了,請……”“忙什麼?等一會聽旨進來。”雍正說道,“往後上書房大臣奏事,不許旁聽,不許奏事——衡臣,說,說下去!”他擺了擺手歸座,一邊聽一邊出神。
“理亂易,治平難。”張廷玉受到鼓勵,叩頭接著說道,“難就難在理亂可以快刀斬亂麻,治平只能慢慢來,如抽絲,如剝蕉,一根根抽,一層層剝,用的是‘忍’字訣。”
雍正端著**,直盯盯望著大殿門外照壁上的陽光,深邃的目光閃爍著,說道:“這是二不可比,還有三呢?”張廷玉卻囁嚅了,思量半晌才道:“聖祖即位尚在沖齡,今皇上春秋鼎盛,聖壽已過不惑……”“這算什麼比?”雍正莞爾一笑,正要反駁,已是恍然大悟,輕輕放下手中杯子,嘆息一聲,說道:“你有你的難處,其實就這個話,已經難為你了。自古無百歲天子,聖祖在位六十一年,朕也是不能比的。聖祖無兄弟鬩牆之亂,朕這些年長兄弟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燈,朕也是比不了的……唉!這是造化之數所定,非人力可為啊……”
“惟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張廷玉連連頓首,“皇上方才賜臣一聯,臣當永銘在心,臣回奉皇上一聯,願皇上默察臣心!”
“好!”雍正站起身來,急步趨至案前,援筆將聯語記下,回頭笑道:“一聯換一聯,朕就不賞你什麼了。這個明兒有工夫,朕細細寫出來,就描金張掛在乾清宮御座之後!那三不可比,你也都說得透徹。朕還要好好思量一下,‘戒急用忍’是聖祖爺吩咐過朕的話,但朕以為,孝子承父之命,以承志為先,承言為後。今日天下吏治拆爛汙到這地步,一味抽絲剝蕉慢慢來,恐怕也不是上策。”說罷對殿外大聲吩咐:“叫張廷璐楊名時進吧!”
張廷璐楊名時被擋駕在乾清門外,聽到太監傳呼,兩個人一前一後急步趨入,只見雍正高坐在須彌座上,頭也不抬地正在批閱奏章,張廷玉躬身侍立在旁,空落的大殿靜得一根針落地也聽得見,兩個人對視一眼,報了職名一齊跪下叩頭行禮。
“順天大主考來了?領試題的吧?”雍正頭也不抬,沙沙揮動著硃筆,批定一份奏章,招手叫過張廷玉,點著手裡的一疊奏章說道:“這一份六百里加緊廷寄貴州,苗民叛亂,叫貴州巡撫去辦,用兵狠剿,不能手軟,不要招安!這一份鹽政奏議,用明發,叫他們繕清送進來朕看後再說。田文鏡在山西太不成話,一個過路奉旨辦差的,擅自干預地方財政,出去辦差的都學他,外頭官員還怎麼做事?把田文鏡的駁下去,把表彰諾敏的這一份廷寄山西巡撫衙門!”
他一頭說,張廷玉一頭答應,又問:“山西這兩份要不要快遞?”
“不要,這又不是軍事。總用六百里加緊,用來用去就分不出緊慢了。”雍正說完,才把目光轉向張廷璐,笑道:“你叫張廷璐,那他必是楊名時了?你是衡臣的弟弟吧?”
張廷璐瞥了一眼正在忙著分發奏章的張廷玉,叩頭說道:“是,臣張廷璐。張廷玉是臣的哥哥,同為一個太祖公。”
“嗯。”雍正略一沉吟,轉臉對楊名時道:“你官聲不錯。在浙江鹽道,離任時只帶了一船書。當地百姓還給你立了一座生祠——有這事吧?”
楊名時激動得臉色緋紅,連連叩頭道:“臣不敢謬承聖獎,這都是百姓父老的錯愛。”
“官做得清,百姓自然要愛你。”雍正呷一口茶,慢慢嚼著一片茶葉,良久才道,“你們來領試題,原沒有多的話。但這是朕的頭一場科試,少不得叮嚀你們幾句。你兩個,一個世宦門第,一個清要世家,對你們人品不放心,朕斷不肯放這個要差,掄才大典要公平取士,不在心懷偏私。你們明白嗎?”
“臣——明白!”
“你們未必明白。”雍正冷笑一聲道,“為國家取士,講究一個‘公’字,並不見得不納賄、不收錢就算完差。有一等人,不看文章好歹,只管撿著貧寒的取,那受恩的自然感恩就深,恨不得扒出心來報效老師,收名於當前,取利於爾後,這也叫‘偏私’。朕怕就怕你們犯這個毛病兒。”
楊名時心裡托地一跳:久聞四王爺雞蛋裡挑骨頭秉性兒,今日一見果不其然!正胡思亂想,卻見雍正將杯子向案上一墩,又道:“至於科場收受納賄,那是犯了條律,和朕上頭說的是另一碼事。朕與聖祖一心一德承前啟後,聖祖以仁育人,朕以義正人,形跡不同其心則一。康熙三十三年南京科考,數百舉人扛財神擁入貢院,你們在北京,要給朕弄出這類不體面來,朕就是要容你們,奈何還有國法天理?”他含蓄地笑著,每一個字似乎都是從齒縫裡迸發出來,帶著絲絲金屬顫音,張廷璐和楊名時頭也不敢抬,伏在地下靜聽。
雍正卻不再說下去了。自下了御座,徑至殿角一個金漆大櫃前,取出一串鑰匙開了櫃,撿出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烤漆小筒,腳步橐橐踱過來,粗重地喘了一口氣,說道:“你們抬起頭來。”
“扎!”
“這是今年恩科試題,”雍正冷冰冰說道,“你們拿去,拆看不拆看都由你們。自康熙四十二年之後,科場考題屢屢洩漏,真真不可思議。今年的題,是朕親自手書,親自密封,親手交給你們的。只要記住朕方才的話,這一科必定能取幾個像樣的人才。朕的話從來只吩咐一遍,沒聽清,現在問還不遲,日後休說朕不教而誅!”
“扎——奴才明白!”
“好,君臣無戲語。”雍正將漆筒放在張廷璐手上,擺手令他們跪安,轉身走向張廷玉。
張廷玉握管揮毫手不停揮正在披閱轉部文書,連他們君臣方才的話也沒有理會,聽見雍正腳步聲,忙站起身笑道:“主子已見過人了?”雍正點點頭,轉過案前,偏著臉看看張廷玉正批的一份文書,笑道:“這件事禮部已經上了奏議,國喪期間幾處演戲的要嚴辦!這份文書你先不要批下去,朕還要下一道旨意。不但國喪,就是平日,各省文武官員和京師各有司衙門職官,一概不許養戲班子,一概不許唱堂會!”張廷玉愣了一下,說道:“文恬武嬉固然助長頹風,但官員平日家中喜慶婚筵,一併禁止演戲,似乎……”
“不看戲女人就不生孩子了?”雍正笑道,“朕就從來不演堂會。什麼時候你張廷玉見朕看戲了,再跟朕說這些個話。”幾句話說得似莊似諧,很隨便又不容商議,張廷玉站不是跪不是,忙一躬身道:“是!”雍正卻轉了話題,問道:“見著孫嘉淦了?”
張廷玉賠笑道:“見過了。昨兒還在他那裡擾了一頓‘皛’飯……”便將見孫嘉淦的情形備細說了,又道:“此人歷練一下,奴才瞧著可以大用的!”
“什麼叫歷練?”雍正斂了笑容,揹著手在殿中徘徊著,似乎不勝感慨,“都把稜角磨掉了,變老成了,就叫‘歷練’?朕看不必——”他站住了腳,款款說道:“著孫嘉淦實補都察院監察御吏[1]
!”
[1]
監察御史為正五品官員,雍正此舉實際上晉升了孫嘉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