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表彰山西巡撫諾敏,申斥田文鏡的硃批諭旨剛剛發出,諾敏便接到了京函。當時各省督撫大吏都在京設有公館,名義上是安排子弟族人在京讀書待選,其實真正的用處是向“家”裡及時報送資訊。因此諾敏早已心中有數,見田文鏡昏頭昏腦地還在檢視各個藩庫,一絲不苟地核對賬目,心裡冷笑,面上卻不理會。是時國喪除服,新君御極,既是改元大慶又逢元宵佳節,諾敏按捺不住心頭歡喜,因傳出憲命:太原城自正月十三至十七金吾不禁軍民觀燈五日!被國喪大禮拘得發急的人們頓時如囚鳥出籠,開鎖猴兒般不知怎麼興頭才好了。自總督衙門告示貼出,晉祠至介子推廟連綿數十里彩燈高照,畫坊高結,蘆棚通衢連巷,燈市星羅棋佈,入夜時城廂內擎燈出售的密如繁星,勾心鬥角鏤金錯彩各呈花樣。周圍上百里的鄉居小民哪個不要看這富貴風流景象?紛紛湧進城來,把個太原七十二條街擠得萬頭攢動,什麼壁燈、寫生、書畫、燈謎棚、走馬燈、盤龍舞鳳、走百戲、打莽式、踩高蹺、打社火、女紅男綠走百病的,扮作各式各樣故事街頭演戲的、賣藝的賣小吃的,渾渾噩噩、茫茫雜雜把太原城裝點得一片火樹銀花,成了不夜之城。
田文鏡卻沒有觀燈這份好心緒。他有差使原本只是向駐節陝西的大將軍年羹堯宣讀詔諭,命年羹堯進京述職,沒來由途經山西回京,在陽泉遇到那位被允救了的女子喬引娣。因為喬引娣孤身一人,被幾個守橋兵士纏住,又搜出了幾十枚金瓜子,要沒收抵充陽泉縣虧空。當時田文鏡的官轎剛好路過,便喝令拿下這群兵士,至陽泉縣庫中查實,果然虧空三萬。田文鏡心想,山西省虧空全數補完,是早已申奏朝廷,明令嘉獎了的,怎麼小小一個陽泉縣居然還有三萬兩銀子沒有充庫?因此便以傳旨欽差身份帶著引娣和陽泉縣令踅返太原,和諾敏鬧起這場軒然大波。
如今查實了,山西藩庫銀兩盈箱積櫃,確實一兩不少,連陽泉縣的虧空,諾敏都出具債券,說由曲沃縣代償,銀子早已交到了通政使藩庫,山西省貨真價實的無虧空省!
……但自己又該怎麼辦呢?且不說朝廷新立,正討厭京官在外惹是生非,也不說諾敏的靠山撫遠大將軍年羹堯,單就自己一個小小的四品官,硬碰硬地跟一位封疆大吏過不去,日後就禍不可測!從藩庫查完最後一筆賬,田文鏡面如紙白,在衙役們不三不四的譏諷和哄笑中踉蹌蹌出來,連驛館也不想回,獨自在茫茫人海燦燦燈流中聽天由命地晃著、擠著……好半日才回過神來,捱到一家刀削麵的小鋪裡,要了一盤牛肉、一盤花生米獨酌獨飲。外頭震天聒耳的鑼鼓樂器聲,令人目亂神迷的龍燈獅舞,田文鏡竟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來啦!”
隨著一聲吆呼,一個堂倌條盤上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刀削麵,輕輕放在田文鏡面前。田文鏡看那面時,果然削得好,一色兒形似柳葉,薄如蟬翼白中透亮。筷子一挑,每片都在八寸左右,配著滿碗黃澄澄的牛肉丁,紅殷殷的椒油炸醬,蔥薑蒜末撲鼻的香,引人饞涎欲滴。田文鏡嘆一口氣,正要舉箸,聽隔座有人大叫“來點忌諱”。他雖不知“忌諱”為何物,卻正觸了此刻心事,見夥計連連答應著去取,便點著碗大聲道:“我也要忌諱!多多的來些?”
“唉——!”夥計高應一聲,執一把大磁壺,滿頭熱汗過來,不問三七二十一,咕嘟嘟傾進田文鏡碗裡,頓時一股酸味沖鼻而入,嗆得田文鏡嘴角鼻子都聳到一處——這才知道,“忌諱”原來是山西老陳醋[1]
,好端端一碗牛肉刀削麵,頓時酸澀不可下嚥。
田文鏡想想好笑,端起碗來看了看,一橫心閉住氣,竟把半碗酸湯先喝了下去,才慢慢挑著吃削麵,酸辣二味入心,額前鼻夾已浸出汗來,心裡頓覺清爽。正胡天胡地吃酒,聽隔壁雅座中傳來鼓掌大笑聲,一陣低弦回挑,便聽一個女子曼聲唱道:
因恨成痴,轉思作想,日日為情顛倒。海棠帶醉,楊柳傷春,同是一般懷抱。甚得新愁舊愁,鏟盡還生,猶似原上青草。自別離,只在奈何天裡,度將昏夜拂曉。今日個蹙損春山,望穿秋水,道棄已拼棄了。芳衾妒夢,玉漏驚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說長宵似年,儂視一年比更還少——過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
“妙!”田文鏡已有七成酒意,“啪”地一擊案高聲讚道:“不過忒頹唐些,我有幾句續上!”說罷臉一仰,高聲誦道:
只此寸心,無端憂天,雲遮白日不照。攜琴佩劍,登樓憑軒,卻是煙水渺渺。不如歸去,品盡壺中三味,任他衣裳顛倒!醋是“忌諱”,“忌諱”是醋,誰識此中奧妙……
吟罷放聲大笑,眼淚卻無聲迸出。外頭坐客見他醉了,眼餳口滯喃喃而言,也都不來理會。正亂間,雅座門簾一響,一個半大不大丫頭含笑出來,徑至田文鏡面前蹲身福了一福,說道:“先生,家主靜聆清言,不勝仰慕,敬請先生移趾,裡頭坐地攀話。”
“家主?”田文鏡眯著眼閃了一下,問道:“你家家主是誰?他……他怎麼不自己來?”
丫頭抿嘴兒一笑說道:“我家主姓鄔,諱思道,也是北京來的,腿腳有些不便,所以不能親來。”
田文鏡站起身來,一陣冷風從店外撲進,頓時酒醒了許多,因蹣跚著步子跟那丫頭進了雅座。打量那家主時,只見鄔思道有四十五六歲年紀,穿一件天青哆囉呢珍珠毛長袍,外頭套一件小山羊風毛坎肩,盤膝穩坐在中間,略嫌清癯的臉上泛著紅光,兩道彎月眉壓在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睛上,顯得十分深沉,手裡把玩著一把摺扇正在沉吟。旁邊兩個女的,也都體格風騷容貌姣好,滿頭珠玉,遍身羅綺,晃一晃,翠搖玉響。田文鏡因舉手一揖,笑道:“鄔先生,有擾了!”
“請坐。”鄔思道聲音不高,聽去卻十分清晰。他也在打量田文鏡,兩道直橫而出的掃帚眉,三角眼中精光閃爍,略為鼓出的上唇留著八字髭鬚,下唇卻微微翹起,嘴角微微上傾,顯著要強、刻薄又多才多智——相書所謂“鷹鷙容”這是百試不爽的證據。良久,鄔思道淡然一笑,指著兩個女的道:“沒有外人,這兩個都是在下山荊——鳳姑、蘭草。這位先生是雅人,為他上壽!請問先生尊姓、臺甫?”
田文鏡將辮子向椅後一撩,穩穩地坐了下來,接過兩個夫人的酒,一手一杯“嘓”地飲了,抹了一把嘴,笑道:“不才田文鏡。先生好豔福啊!兩位妻子,豈不是一乾二坤?以先生富豪,總該有十幾個小妾了?”
“我不娶妾。”鄔思道嘆息一聲道,“娥皇女英,也沒聽說誰妻誰妾,何必分那個上下名分?哦……田文鏡……好像是去西路年大將軍處傳旨的信使罷?”
田文鏡不禁一陣不快,自己和此地巡撫已經鬧得天翻地覆,通天下皆知,怎麼這人竟似毫無所聞?而且鄔思道的口氣也使他甚不舒服,因笑道:“適才在外間靜聽大雅之音,想必是先生手筆?不知在哪裡恭禧呀?”
“我乃此地巡撫衙門幕客。”
“我乃戶部郎官!”田文鏡翻翻眼皮傲然說道。
見田文鏡動了意氣,鄔思道一怔,“噴”地一笑,說道:“你忘了說——還是欽差天使!”
“本來就是!”
“唔……”鄔思道揶揄地一笑,“怪不得今晚外間白光紫霧流閃不定,這間雅室輝煌明亮,失敬得很,原來是天使到了。”滿屋的人都被他逗得格格兒笑。
聽他如此輕慢無禮,田文鏡頓時氣得渾身亂顫,扶著椅背站起身來,惡狠狠盯著鄔思道,咬著牙獰笑道:“我再不濟,也是士大夫,似乎比寄人籬下乞食幕客要略強些兒。足下不聞‘地角天涯峰迴路轉’?也許冰山倒了,你帶著你的‘娥皇女英’學齊人乞食於墓道中呢!”
“田大人安坐,”鄔思道用扇柄遙遙點了點椅子,改容笑道,“美我疢疾,惡我藥石,連這幾句調侃的話都受不了麼?倒是你說的‘冰山’二字,切中鄔某下懷。僕少懷不羈之才,遊於江淮,學於終南,以屠龍之術寄食於公衙廨宇數十年,帶著這身殘疾,早已斷了出將入相的想頭。願意伏處你大人門下,佐你為凌煙閣名臣,你可肯接納?”田文鏡愕然注目鄔思道,見鄔思道一臉莊重肅穆之容,不像是譏諷挖苦,這一身雍容華貴氣度,確實又有別於一般清客幕賓寒儉阿諛的奴相,不禁緩緩坐下,說道:“我如今處境你可知道?你在諾敏中丞那裡,不比跟著我這個小小部院堂官強得多?”鄔思道笑道:“你如今處境我有什麼不知道的?山西虧空你奏而不實,查而不明,正是進退維谷捉襟見肘之時,我不趁此離了這座冰山,來棲你這棵梧桐樹,一定要等這裡樹倒猢猻散時才就食於你麼?”
田文鏡聽他這番話,怔了半日,深嘆一聲道:“無論是真是假我都感你這份情。只我眼前就過不去這座‘火焰山’,談得上什麼‘梧桐樹’!諾敏——”他低下了頭,“是一堵硬牆,恐怕碰破頭也過不去了……”
“諾敏此人好大喜功,務虛邀寵,其實讀書無作文膽,磨劍無破敵膽,你是被他的虛張聲勢嚇住了——告訴你,山西虧空天下第一。只是你田文鏡查的不得其法而已!”鄔思道斟了兩杯酒,一左一右遞給兩個夫人讓她們飲了,莞爾一笑道:“其實他玩弄權術,欺得了一時,欺不得永久;欺得了小民,欺不得士紳;當今天子聰察乾斷,以諾敏之智,豈能終邀恩寵?”田文鏡愈聽愈驚,這些話都是埋在自己心裡的話,顯而易見的弄虛作假,偏自己就查不出來!這個鄔思道既在諾敏衙門當清客,或者知道其中情弊?他又為什麼要棄大就小,棄榮就辱,投靠自己這個倒黴的小吏呢?尋思著,又怕今晚遇鄔思道,也是諾敏設下的圈套,因道:“先生的話很中聽,只是有幾分可信呢?諾敏大人天子信臣,你何以斷言他是‘冰山’呢?”
鄔思道冷冷說道:“你瞧得見,我是個癱子。其實你還不曉得,是李衛薦我投諾敏門下的,年羹堯和我也不陌生!實言相告,我這個人既做不了官,又好酒喜色,又有點才,不肯輕易自棄,自然想找個紮實一點的靠山。天地間‘禮義廉恥、酒色財氣’八個字,恰如武鄉侯八陣圖。廉為生門,財為死門,諾敏從死門入,焉能從生門出?”
如此心地識見,田文鏡不能不買賬了,他舉杯一飲,起身一揖說道:“但庫中存銀賬目核對三遍,確無差錯。情弊手腳怎麼做的,願先生教我,沒齒不忘你的大恩!”
“不要說‘沒齒’的話嘛。”鄔思道笑道,“只我前半生歷盡坎坷,後半世想酒色自娛。我和你約定一下,你外放知府,每年供我三千兩杖頭之資;升遷道司,每年五千;開府封疆,每年八千。答應這個數兒,我替你打贏眼前這場官司!”
田文鏡死死盯著鄔思道,足有移時,說道:
“成!”
“君子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