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的旅途,無論是陸路,還是水路,對於北巖來說,都是地獄般的折磨。
絕大多數時候,他都在出神,不管是在行駛在鐵軌上的火車,還是在漂在大海上的輪船,他都一直待著,當輪船將要接近渡口,他走到甲板上,望著藍黑色的遼闊的大海,劇烈的海風呼呼地從耳邊劃過,海平面層層波浪一直延伸到海天相接的遠方。他感覺自己渺小得可以消失不見,“跳進海里,我死了也沒人注意得到我——”北岩心裡撕心裂肺地痛,“我為什麼不去死呢?”
他走到船攔邊,手扶在上面,平視著那一線天。
“先生——”榮倉介突然跑出來喊道,“快到了。”
北巖像是沒聽見,他仍站著,頭也不回,嘴也不動,直到他聽見“嘟——”的一聲輪船轟鳴聲。
莜原香取子已經在這裡等著他,她做了許多工作,才得知從中國吉林到上海,又從上海到日本所要花的時間;還有一封信從寄出到到達的時間,以及預測北巖從收到信到出發回來的時間,儘管如此,她仍覺得偏差很大,於是最近兩天,她會在每一趟輪船到時,提前趕到渡口。
當北巖下了船,在人流中看見莜原香取子,莜原香取子也看見他時,他們沒有像普通的戀人久別重逢時奔跑相擁,他們一步一步地走,當終於面對面時,莜原香取子本已痛徹心扉的心情,再遇見北巖如此憔悴不堪的面容、灰暗的眼神,她的眼淚決堤而出,可她忽掩了面,再抹乾眼淚,接過北巖手裡的行李。望著他,哽咽著說:“走,回家吧……”北巖愣著,莜原香取子的一身素服,一張毫無修飾的妝容,和飽含淚水的眼睛預示了他心裡難以接受的結果。他嘶啞著嗓子問:“我母親……”
莜原香取子丟開行李,一把撲在他身上,淚水再也止不住。
北巖的心忽然像是被吸進無邊大海最深處的漩渦裡,絞痛著,沉淪著……他只站著,像一根竹竿,兩股眼淚奪眶而出。
回到家裡,北巖不見一人,清冷侵入了他的骨髓。晃盪著走進母親的房中,當她的遺像赫然出現在面前,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莜原香取子和榮倉介忙叫了醫生。
醫生說他心力交瘁,勞累過度,又不吃飯,沉溺悲痛……當即注射一支藥,北巖過會兒便醒了,莜原香取子煮了些淡粥,北巖喝了一碗,體力恢復了些。
“再吃一點?”莜原香取子坐在床邊,溫柔地問。
北巖坐在床頭,倚靠在牆上,搖頭。
“香澤呢?”他問。
“鈴木真蔭一家抓去了,生死未卜。”
北巖傾身咳嗽幾聲,又往靠上牆,後腦勺重重砸在牆面上。
香取子聽這一聲響,像是砸在自己心裡,她又拿枕頭墊在牆面上。
“我大哥呢?”北巖問。
“前幾日鈴木真蔭派人追殺,還不知所蹤。”
“嫂子呢?”
“大哥出逃後,嫂子身體一直不好,懷了八月的胎掉了,現在回孃家去了。”
北巖撥出幾口大氣,撇過頭,緩緩躺下,暴著青筋的手扯過被子,把自己蓋住,莜原香取子只看見他在顫抖,知道他在哭,卻聽不見他出聲。
“北巖……”香取子擦了擦淚,推他不動,也只好伏在他身上流淚。
這一天,還有當晚,北巖渾噩中度過,心裡只是悲傷,眼裡只有眼淚。
第二天一早醒來,北巖一間一間屋地走去看,“如果香澤還在被子下賴床不起就好了,”他走到香澤房間的窗邊,這樣想著,推開窗,床上的被子卻是整整齊齊地疊著。他失望地離開,這一天,他來回穿梭在自己的家中,在恍惚中度過。
第三天,他在家裡四處搜尋母親和香澤留下的東西,把他們收集起來放在一處,痴呆地看了一天。
第四天,他意識到原來香取子原來一直沒有離開過,儘管這幾天都是她在照顧自己。
“我餓了。”
“你終於知道餓了,這可好了。”香取子笑嘻嘻道。
“家裡還有能吃的東西嗎?”
“有,只要你吃,我的肉也能給你吃。”香取子把胳膊伸著。
北巖拉過她的手,緊緊握著,微笑道:“這幾天,辛苦你了。”
“說這些幹什麼。”香取子問,“想要吃些什麼?我去買。”
“不知道,我們一起去吧,這個地方,一個人再也呆不下去了。”
“嗯。”
兩人一起去買了想吃的東西,中午燒了一頓可口的飯菜。
“給我講講,究竟發生了什麼。”北巖弱弱地問。
莜原香取子擱下筷,擦擦嘴,說:“一個月前,北野與鈴木真蔭家爭一處地,他想要用來建造一座武學堂,鈴木真蔭卻想用來建會所,這次,因為開武學堂得到政府的支援,北野拿到這塊地;但北野懂武不懂商,不聽老家人的勸阻,在二十天前,被鈴木真蔭設下陷阱,使得生意上虧損了許多錢,北野夥同一幫人砸了鈴木真蔭的夜會。第二天鈴木真蔭僱傭兩個特務襲擊北野,打死了他隨行的朋友,北野只受了輕傷,幾天後,北野暗地把鈴木真蔭殺了,之後逃得不知所蹤,鈴木真蔭的兒子鈴木一郎僱特務還在追,警察也在追;隨後稻田惠美住院,胎兒流產;香澤被捉去,伯母被特務殺死……一直沒人告訴我這事,直到北野被通緝我才逐漸查得事情發展成這樣,沒能保護好香澤和伯母……”
“不要自責,你沒錯。”北巖望著香取子,又忽然自己無力地沉思,他已經波瀾不驚了,只是當提到母親河香澤的名字,他的心被刺似的痛,但他臉上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