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只會裝腔作勢的讀書人,教不出崔瀺、陳平安這種人。
一個學問不夠的儒家聖賢,不會在名聲不顯時,就讓劉十六主動投入門下。
更不會有白也、白澤這樣的朋友。
老秀才越說越氣,氣得雙手叉腰,對那兩位破口大罵。
“好好跟你們講理的時候,偏偏不聽,非要作妖。”
“非要摁住你們腦袋的時候,才願意聽道理,說人話。”
“我那關門弟子也就是脾氣好,不然換成我……算了,我本事太低,面子太小,今兒就不撂狠話了,不然白白給你們看笑話。”
老秀才轉頭望向坐在花棚石磴上的封姨。
封姨滿臉幽怨,拍了拍心口,怯生生道:“呦,輪到罵我了?文聖隨便罵,我都受著。”
老秀才有些難為情,搓手道:“哪裡哪裡,這不是說得口乾舌燥了,來壺酒潤潤嗓子唄。”
封姨笑道:“文聖還是直接罵人更爽利些。”
酒水好喝卻難騙。
已無半點心氣的陸尾,只是與文聖打了個道門稽首,便默然離去,就此遠遊中土神洲,重返陸氏家族。
這位陸氏老祖,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再踏足寶瓶洲了,是非之地,苦手太多,先是齊靜春,又有陳平安。
老秀才喝了個微醺,散步走出火神廟,到了祠廟門口那邊,突然停步,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那位凡俗夫子的老嫗,既是火神廟的門房,也是廟祝。
老嫗身形佝僂,輕聲笑道:“文聖收了個好弟子,溫良恭儉,待人有禮數,出門在外,眼中可見滿大街的聖人,人人身上皆有佛性,雖然出身貧寒,卻有大智慧,有悲憫心。”
老秀才滿臉喜悅,笑得合不攏嘴,卻仍是擺擺手,“哪裡哪裡,沒有前輩說得那麼好,畢竟還是個年輕人,以後會更好。”
眼前“老嫗”,只是一副寄居的皮囊,宛如一座俗世的客棧,至於她的真實身份,就有點曲折複雜了。有點類似陳清流、鄭居中這對師徒之於那個騎龍巷的目盲老道士。她其中一個相對淺顯的身份,是那驪珠洞天的扶龍士老祖之一,也是昔年某位龍女的教習嬤嬤,更早一些,她還算是文廟的自家人,三千年之前的養龍士正統主脈,身份正是儒家禮官之一。
所以當初陸沉在小鎮擺攤,被劉羨陽掀翻了算命攤子,是有一條潛在脈絡因果線的。
整個寶瓶洲,龍氣最盛之地,之前是驪珠洞天,如今當然是大驪京城了。
老嫗一本正色道:“下下人有上上智。”
老秀才收斂笑意,沉默片刻,輕輕點頭,“前輩比封姨的眼光更好幾分。”
老嫗搖頭道:“要說眼光,我們皆不如齊靜春遠矣。”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揪鬚唏噓道:“少年心事當拿雲,誰念幽寒坐嗚呃。”
言下之意,是當年陸沉乘舟出海,依舊未能尋見一處心安之所,最終為了追求心中大道,離鄉去往青冥天下,成為道祖三弟子,無波是古井,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雖說顯得違心且無情,其實並不曾違背心中大道。
老嫗笑了笑,“陸沉當年在驪珠洞天擺攤多年,既是為他的大師兄護道一程,又是壓勝齊靜春的最後一記無理手,明明是仇人,文聖為何還要為此人辯解什麼?”
老秀才搖頭說道:“一碼歸一碼,恩怨分明大丈夫。”
花棚那邊。
老車伕晃著只剩下小半酒水的酒罈,唉聲嘆氣,愁眉不展。
封姨笑道:“這就叫報應不爽,站好捱揍就是了,何必學娘們嬌弱狀。”
老車伕無奈道:“是誰說的,跟誰不對付,都不要跟老秀才和鄭居中,火龍真人這三人結仇。”
一個吵架太厲害,一個腦子太好,一個山上朋友太多。
在老車伕悻悻然離開火神廟後,老嫗步履蹣跚,來到花棚這邊。
封姨嘖嘖說道:“太久沒有切身領教一位文廟聖人的不怒自威了,所幸只是虛驚一場。”
後世各司的新晉補缺神靈也好,山上的譜牒修士與山澤野修也罷,至多與書院山長有些交集,其實對於文廟的陪祀聖賢,是不太瞭解的,在三千年之前,以及與八千年之前,存在著兩道界線明顯的分水嶺,那些陪祀聖賢的形象,在世人心中越來越淡化,甚至是淡忘了。
老嫗捋了捋鬢角髮絲,笑著點頭。
封姨喝著酒,自言自語道:“為月憂雲,為書憂蠹蟲,為學問憂薪火,為百花憂風雨,為世道坎坷憂不平,為才子佳人憂命薄,為聖賢豪傑憂飲者寂寞,真是第一等菩薩心腸。”
老嫗呢喃道:“花實互為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