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要樹立起這樣的禁制碑,當然是因為這類犯禁之事太多,地方官府才需要專門立碑制止這類慘事。
重男輕女,捨棄女嬰,偷偷溺殺水中。五月初五這天誕生的男嬰,是不祥之兆,能夠帶來災殃。
陳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不光是在小鎮這邊,其實在整個浩然天下,在這一天出生的孩子,尤其是男嬰,都會不受待見。
崔東山嗑完瓜子,拍拍手,笑容燦爛道:“為了先生,我得與你道聲謝,至於情意嘛,都在瓜子裡了!”
劉羨陽笑道:“瓜子年年有餘,越磕越有,不錯不錯。”
崔東山伸長雙腿,慵懶靠著椅背,“富貴可不用盡,餘點就是積福。貧賤不可自欺,敬己就是敬天。”
“第一次作揖,第一次抱拳,第一次穿靴子、別髮簪,第一次自稱先生。”
“一想到先生做這些,我這個當學生的,就忍不住想笑。”
劉羨陽嗑著瓜子,聽著大白鵝的言語,點頭道:“好人有晚福,吉人自有天相。按照我們這邊的老話說,就是誰家門前都會有一兩陣苦風吹過,來得越早越好,然後熬過去,就可以安安心心享福了。不然等到老得跳牆都不高了,再來陣苦風,躲不過,更熬不住。再說了,越是吃過百家飯的,就越知道天底下什麼飯都可以吃,唯獨不能吃子孫飯,所以我們這邊才有那個‘餘著’的說法嘛。”
崔東山站起身,笑道:“走了,不耽誤劉大哥忙正事。”
劉羨陽擺擺手。
崔東山離開之前,嬉皮笑臉撂下一句,“有些事情,最好是成親拜堂之後再做,比較名正言順,只是乾柴烈火,天雷勾動地火,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劉羨陽笑容尷尬。
賒月笑呵呵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在大白鵝滾蛋之後。
劉羨陽也就沒有繼續打瞌睡夢中練劍,跟一旁的餘姑娘說了些舊事。
說小鎮這邊有個鄉俗,問夜飯,夢夜飯,因為按照小鎮鄉音,“問”與“夢”諧音。
就是在大年三十夜這天,家家戶戶吃過了年夜飯,老人們就會留在家中開門待客,守著火爐,桌上擺滿了佐酒菜碟,青壯男子們相互串門,上桌喝酒,關係好,就多喝幾杯,關係平平,喝過一杯就換地方,孩子們更熱鬧,一個個換上新衣裳後,往往是成群結隊,走門串戶,人人斜背一隻棉布挎包,往裡邊裝那瓜果糕點,瓜子花生甘蔗等等,裝滿了就立即跑回家一趟。
賒月問道:“是整個龍州的風俗?”
浩然天下九洲山下,差不多都有守夜的習慣,這個賒月當然知道,只是問夜飯一事,是她第一回聽說。
在她來到這邊的幾年裡,至多隻是在臘月裡,跟著劉羨陽去紅燭鎮那邊趕過幾次集,置辦些年貨。
劉羨陽搖搖頭,“就只是我們小鎮獨有的,這些年搬去州城郡城的人越來越多,這個風俗就越來越淡了,估計最多再過個二三十年,就徹底沒這講究了吧。”
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好像問夜飯就很寡淡無味,反而是窮巷子這邊更鬧騰,就像是一種沒錢人的窮講究,但是熱鬧,有人氣,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年味和人味。
陳平安在認識劉羨陽之前和顧璨出生之前,每年的大年三十,就會一個人在泥瓶巷宅子裡,獨自守夜到天明,註定不會有一個街坊鄰居登門,他也不會去走門串戶,一來家裡就一人,好像是脫不開身,再者他不受歡迎,沒誰願意在這一天見著他,那些個願意與陳平安親近的老人,哪怕平日裡願意與陳平安言談無忌,唯獨在這一天,肯定是有些忌諱的,老人們主要還是怕家裡的年輕人覺得觸黴頭,大年三十夜的,到底不會因為一個外人,與自家人鬧得不開心。
賒月聽著劉羨陽娓娓道來的過往,輕聲道:“隱官小時候這麼可憐啊。”
劉羨陽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認識我這個朋友之後,陳平安就好多了,我每次吃過年夜飯,就關了自家門,去泥瓶巷那邊,陪陳平安,弄個小火爐,拿火鉗撥木炭,一起守歲。”
其實劉羨陽往往很早就呼呼大睡了,還是陳平安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爐邊,坐到天亮。
賒月突然疑惑道:“那你自家就關了門,不用待客啦?”
劉羨陽哈哈笑道:“窮得兜裡大哥二哥不碰頭,待個什麼客。”
賒月倒是聽懂了這句話,是劉羨陽的一個獨門說法,金子是老爺,銀子是大爺,兩種銅錢就被稱呼為大哥二哥,
以前在小鎮上,福祿街和桃葉巷之外的尋常百姓,一般門戶裡邊,錢財往來,是不太用得著金銀兩物的。除非是那些龍窯的窯頭,和一些手藝精湛的老師傅,他們的薪水工錢,才會用銀子計算。
賒月問道:“一起守歲,你們兩個人能聊啥呢?你不是說那會兒的隱官,是個放屁都不響的悶葫蘆嗎?不無聊啊?”
劉羨陽氣笑道:“陳平安平時話是不多,可他又不是個啞巴。”
劉羨陽沉默片刻,“何況在我這邊,這小子還是願意多說幾句的。”
賒月轉頭看了眼劉羨陽。
這傢伙只有說到他那個朋友,才會格外驕傲,尤其得意。
陳平安家裡的那點值錢物件,都被他在小時候典當賤賣了。確實會跟劉羨陽說些心裡話,
比如先把爹孃墳頭修一修,祖上留下來的那幾塊田地,攏共也沒幾畝,東一塊西一塊的,最好也能買回來,價錢高點就高點。如果掙錢再多些,就修祖宅,還有餘錢,隔壁家那棟好像打小就沒人住的宅子,也要花錢買下來。其實陳平安在當窯工學徒那幾年的時候,除了在顧璨身上一些個亂七八糟的開銷,本來還是能攢下一些銀子的,結果都被劉羨陽借走,給禍禍掉了。這些事情,在賒月這邊,劉羨陽倒是從來半點都不隱瞞。
“後來泥瓶巷那邊有了個拖油瓶的小鼻涕蟲,陳平安就多了些笑臉,他是真把顧璨當親弟弟看待的,也可能……是因為反正可憐不著小時候的自己了,就愈發心疼每天近在眼前的小鼻涕蟲了。而且顧璨也確實打小就黏陳平安,沒幾個人知道,早年幾乎是陳平安手把手教會顧璨說話、走路的。泥瓶巷那邊,孤兒寡母的,顧璨的孃親,那些年為了養家餬口,又不願意改嫁,其實平日裡半點不得閒。經常就是將顧璨隨手一丟,交給陳平安就不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