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會心一笑,“道不在五形或肉身,這是內篇德充符的要義之一。陳平安你可以啊,竟然偷偷仰慕貧道的學問,這有啥好藏掖的嘛。”
陳平安朝陸沉抬起酒碗,陸沉連忙抬起屁股,端碗與之輕輕磕碰一下。
之後陳平安緩緩道:“當年在北俱蘆洲的遠遊路上,也會遇到一些當時不理解的事情,比如一些寺廟內的僧人,總覺得他們常年吃齋唸佛,距離佛法反而很遠。爭名奪利,花錢買通官府關係,就為了住錫大廟,多些頭銜,同一座寺廟之內的師兄弟之間,卻要老死不相往來,我曾經親眼見過,親耳聽過,就連當地的老百姓都對他們很不以為然,只是燒香還是得燒。”
“我是等到後來看到了書上這句話,才一下子想明白很多事情。可能真正的修行人,我不是說那種譜牒仙師,就只是這些真正靠近人間的修行,跟仙家術法沒關係,修行就真的只是修心,修不著力。我會想,比如我是一個凡俗夫子的話,經常去廟裡燒香,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年復一年,然後某天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僧人,腳步輕緩,神色安詳,你看不出他的佛法造詣,學問高低,他與你低頭合十,然後就這麼擦肩而過,甚至下次再遇到了,我們都不知道曾經見過面,他圓寂了,得道了,走了,我們就只是會繼續燒香。”
“我曾經帶著小米粒,去一座廟裡燒香,感覺走岔了,就跟一位僧人問路,僧人說我們是走錯了,幫忙指路過後,他就轉身走自己的路了。當時小米粒還有些抱怨,說都不曉得幫忙帶個路,我那會兒也沒說什麼,只覺得如果自己是那個指路人,可能就會問一句,需不需要同行。後來再一想,可能反而是自己沒有佛法所謂的慧根了。”
陸沉沒有插話,就只是聽著陳平安的自言自語。
其實只要陳平安不刻意遮掩,就算是他的心聲言語、心相景象,陸沉比誰都聽得、看得一清二楚。
比如現在,陳平安只是喝酒,不再說話,但是陸沉就像看到了一幅幅山水光陰畫卷,藕花福地狀元巷附近有座心相寺,裡邊有個上了歲數的主持,老僧不太喜歡說高深佛法、只與人說平常話,有個繼承住持位置的弟子,還有個喜歡偷懶卻心地善良的小沙彌……寶瓶洲青鸞國的白雲觀,有個中年觀主,喜歡讀書以至於傷了眼力,灑掃庭院的小道童,每天都在憂愁柴米油鹽。因為道觀裡邊的幾棵樹,高枝經常結束通話紙鳶,就被孩童的家長們堵門罵,罵歸罵,好像也不曾真正傷了和氣……
陸沉輕聲道:“古人云校書一事猶如掃落葉,隨掃隨有。”
陳平安不知不覺已經喝完碗中酒水,看了眼陸沉,陸沉笑道:“我還有,就不用倒酒了。”
“我們可以不信佛不通道,不燒香不拜菩薩,但是我們應該相信一切能夠讓我們內心安寧的事情。”
“佛經上邊明明白白告訴世人,拜佛就是拜己,因為即心即佛,眾生皆有佛性,佛是覺人,人是未覺佛。”
“道理我懂,但是我就是做不到,我覺得自己就是在跟佛和菩薩求一些東西,是在許願。”
陳平安說完這些,就不再言語,甚至不再神遊萬里,深呼吸一口氣,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水,將桌上其餘兩壇酒收入袖中。
陸沉說道:“這就動身?”
其實他這會兒還真有點心慌,總覺得陳平安說完了這些心裡話,說不定又要在那條無定河山市附近,做點什麼。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眨了眨眼睛,滿臉好奇神色,問道:“那輪明月,為何不嘗試著拖拽向浩然天下,或者乾脆是五彩天下?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為何要將這一份天大好事,白白讓給我們青冥天下?”
陳平安看了眼他,“陸掌教明知故問,這就沒有意思了,酒水錢回頭算給我。”
如果真能成功拖拽一輪明月,就可以讓蠻荒天下失去一份天運。
可以為豪素尋得一處修道之地。陸沉本就是豪素去往青冥天下的那個領路人。
同時也算陳平安與道祖還禮。
至於青冥天下和白玉京,屆時如何安置這一輪憑空多出的明月,陳平安就不管了。
與此同時,將來遠遊青冥天下,憑此功德,哪怕承載著大妖真名,相信也會減少一份冥冥中的大道壓勝。
還能讓青冥天下擾亂蠻荒天下的天時。
一舉五得。
別看這位白玉京三掌教,一路眼神幽怨,叫苦不迭,好像一直在被陳平安牽著鼻子走,可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才是真正做買賣的行家裡手。
陸沉重歸蓮花道場,陳平安再次持符遠遊。
興許是大道親水的關係,陳平安感覺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水運。
這條河面寬達數十里的無定河,就只是曳落河數百支流之一。
陳平安敬香之後。
再次現出一尊道人法相,卻不是八千丈之高,而是九千丈,法相一腳踏出,踩在那條無定河之中,激起驚濤駭浪,法相再高出一千丈。
萬丈法相,屹立在天地間,抬起手掌,伸手一抓,竟是直接將那條無定河從大地之上拽起,繼而是遠處一條條曳落河分支。
陳平安就這麼將三百多條江河悉數提拽而起,擰為一條水運長繩,最後萬丈法相向後倒掠去,縮地山河萬里又萬里,以至於整條曳落河都脫離了河床,大水懸空,被人拔河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