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陳平安自顧自笑了起來,“其實五歲之前,我也不穿草鞋的啊。你還記不記得泥瓶巷宅子裡邊,我在牆角,藏了個陶罐?”
寧姚點點頭,“記得,你藏銅錢和碎瓷片的那個。”
那個陶罐,除了取出了碎瓷片,好像後來就一直被陳平安放在祖宅那邊,就連寧姚都不知道里邊還有什麼……“家底”。
而陳平安每次遠遊返鄉,都會雷打不動地在泥瓶巷過夜一宿,獨自一人,等著天亮。
年少時的陳平安,不希望任何人可憐自己,而且由衷覺得自己過得還好。
陳平安笑眯眯道:“其實我小時候,並沒有把所有東西都賤賣了還錢,是有留了兩樣東西的。”
他的家鄉是有個習俗的,不管有錢沒錢,家家戶戶都是如此,不然就不算一個家了。
寧姚轉過身,好奇問道:“什麼?”
陳平安笑容燦爛,抬起雙手,豎在身前,手心距離很短,輕聲道:“一雙我小時候穿的鞋子,就這麼點大,哈,很小很小,對吧。”
然後陳平安又比劃了幾下,“還有件小衣服,攤開來,得有這麼大。”
她猛然轉過頭,不去看那個滿臉笑容的男人。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寧姚,以後我們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陳寧,好不好?要說隨你姓,當然也是無所謂的,可我總覺得‘寧陳’不如‘陳寧’好聽唉。”
陳寧。
陳平安的陳,寧姚的寧,安寧的寧,那個孩子,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會永遠生活安定,心境寧靜。
陳平安其實更想要個女兒,女孩更好些,小棉襖嘛,然後模樣像她孃親多些,脾氣可以隨自己多些。
————
宋續獨自留下。
袁化境坐在屋內蒲團上,宋續也沒有進屋子落座,就只是坐在門檻上,兩座小山頭的領袖人物,難得有單獨相處的時候。
袁化境吐出一口濁氣,破天荒問道:“宋續,有沒有帶酒水?”
宋續笑道:“我又沒有方寸物傍身,也不饞酒,沒帶。你可以找改豔或是餘瑜,她們都願意掙這個錢。”
袁化境沉默片刻,輕聲道:“其實人心,已經被拆解殆盡了。”
宋續說道:“我又無所謂的,除了你,其餘九個,也都跟我差不多的心態。所以真正被陳先生一併拆解的,只是你的私心和野心。真要覆盤的話,其實是你,親手幫著陳先生解決掉了一個本該有機會掣肘落魄山的潛在隱患。哪怕以後我們還會聯手,可我覺得被你這麼折騰一回,就像陳先生說的,只是排隊送人頭罷了。”
“除此之外,你不得不承認一點,單就你自己來說,已經沒有半點心氣,再去與陳先生問劍。自欺欺人,毫無意義。”
“這對於我們劍修來說,其實就是徹底輸了個底朝天。你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縫補心境,不然最有可能出現心魔的,不是隋霖和陸翬,而是你袁化境。”
“對了,要是未來百年,一個修行資質最好的人,到最後反而成了境界最低之人,我能做到的,就是爭取不來笑話袁化境。”
袁化境轉頭看這個金丹劍修的年輕皇子,“你比我想象中要聰明很多。”
宋續搖頭道:“比起陳先生和皇叔,我算什麼聰明。”
這個袁化境,肯定不是什麼英雄人物了,梟雄心性,一方豪傑。
宋續一直覺得,出一個喪元氣、洩祖蔭的將相公卿,不若出一個積陰德攢福緣的凡俗子弟。
所以宋續才會與袁化境始終聊不到一塊去。而原本兩人,一個宋氏皇子,一個上柱國姓氏子孫,最該投緣才對。
宋續雙手抱胸,斜靠一旁,背對著袁化境,這位大驪的二皇子殿下,面朝庭院,“你有沒有發現,陳先生和那個陳平安,就像兩個極端?”
“國師曾經說過,世間任何一位強者,如果只是讓人畏懼,根本不夠,得讓人敬畏。如果說之前那個自己開門、走出停水境的陳平安,讓我們人人心生絕望,是萬物滅盡,所以是十二地支中的那個‘戌’。”
“那麼後來趕來救下我們的陳先生,就是在揀選我們身上被他認可的人性,那會兒的他,就是是卯?辰?震午申?好像都不對,可能更像是‘戌’之外的所有?”
袁化境望向那個背影,好像第一次真正認識這位大驪皇子。
在宋續溫養出那把“童謠”飛劍之時,尤其是成為地支一脈的修士,就意味著宋續這輩子都當不成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