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街巷,既有稚聲稚氣的讀書聲,也有打架毆鬥的呼喝聲。
董湖畢竟上了歲數,反正又不是在朝堂上,就蹲在路邊,背靠牆角。
劉袈睜開眼,笑道:“侍郎這麼一大官兒,也會蹲地上啊,有辱斯文,不成體統。”
老修士到底不是瞎子聾子,再不理會外邊的事情,還是有些朋友往來的小道訊息。
只聽說這位將半輩子交代在禮部衙門的老侍郎,在官場上,膝蓋不太硬,風評一般,是個苦熬出來的侍郎老爺。
當然這些官場事,他是門外漢,也不會真覺得這位大官,從不說硬氣話,就一定是個慫人。
畢竟大驪官場,尤其是京城的廟堂,實在是狠人太多,那些不說狠話只做狠事的,很多。
董湖沒好氣道:“老子又不是你們這些不用吃飯的神仙,每天都是要拉屎的,不會蹲著,站著拉啊,啊?”
今夜皇帝陛下緊急召見他入宮議事,然後又攤上這麼個苦差事,老侍郎等得越久,心情就漸漸差了,尤其是當時太后娘娘的那雙桃花眸子,眯得滲人。
可其實董湖對那個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印象是半點不差的,甚至董湖一直覺得那座舊驪珠洞天,真是好風水。
才能如此人才輩出。
禮部管著一國山水,他又是侍郎大人,內幕什麼的,知道很多。
哪怕是那個桀驁不馴、不服管束的馬苦玄,可是在一場場大戰之中,何曾懈怠了?
此外,還有已經是京官的趙繇,以及那個如今就在京城內的林守一,哪個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劉袈笑道:“那侍郎大人就繼續蹲著喝西北風。”
董湖轉頭氣呼呼道:“端明,來點花生磕磕。”
趙端明手腕一抖,起身拍拍手,“沒啦。”
劉袈撫須而笑,好徒弟,跟師父一條心。
其實陳平安早已返回小巷附近,但是沒有著急現身,倒不是故意擺架子,只是想多看看這位老侍郎的耐心深淺。
良心在夜氣清明之候。
先前那條燈火輝煌如晝的河邊,一場酒局終於散了,年輕官員強忍著酒氣翻湧,與那幾位官帽子更大的公門前輩,作揖拜別,等到他們走遠了,立即伸手捂住嘴巴,一路跑向河邊,蹲著吐,趴著吐,乾嘔得眼淚都出來了。
喝酒難受,心裡更難受。
寒窗苦讀二十載,好不容易當了官,卻要如此在酒桌上與人笑顏。
那個與他同鄉的老人蹲在一旁,輕輕拍打年輕人的後背。
這個年輕人,可是被大驪士林譽為“文章如白雪”的俊彥。
才氣不夠,也就認命了,可是明明身負高才,卻要偏偏如此在酒桌上委屈自己,那麼覺得委屈,有什麼不對呢?如果年輕人不覺得不對,老人才會沒必要為年輕人領路了。
年輕人抬起手背,擦拭眼角,滿臉苦笑,顫聲道:“夫子,哪怕一個月只喝一場,我也遭不住啊。什麼時候個頭?”
老人笑道:“等你當大官了,輪到別人請你喝酒,就可以少喝了,心情好,酒水也好的話,就多喝點。”
年輕人轉頭又幹嘔不停,撥了撥河水,低頭漱口,再坐在地上,已經吐得不能再吐,終於好受些了。
老人就坐在一旁臺階上,微笑道:“人言天不禁人富貴,而獨獨禁人清閒,在官場,當然只會更不得閒,習慣就好。不過有句話,曾經是我的科舉房師與我說,一樣是今天這樣酒局過後,他老人家說,讀書再多,如果還是不懂得近人情,察物情,那就乾脆別當官了,因為士人當以讀書通世事嘛。”
說到這裡,停頓片刻,老人撫須而笑,“所以你小子,得還錢。”
本就漲紅臉的年輕人,愈發無地自容,輕聲道:“夫子,酒水錢,只能先欠著了。”
老人笑呵呵道:“不用著急,等有錢了再還,我身子骨還硬朗,你那點俸祿,就先攢著吧,媳婦本。京城居不易,要想娶個本地的美嬌娘,更耗銀子。”
看到年輕人還是有些沒必要的難為情,老人笑道:“君子立業,貧不足羞。”
年輕官員搖晃著起身,作揖行禮,與老人道謝無聲中。
先前一肚子委屈還有剩下,只是卻沒有那麼多了。
老人跟年輕人,一起走在街道上,夜已深,依舊熱鬧。
另外一場酒局也結束。
男子笑問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