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滿臉苦笑,繼續耐心給她們解釋今兒的酒局,很難得的,而且那個年輕有為的員外郎,官場風評極好,如果不是他所在家族,離著咱們山頭近,不然這位仕途順遂的同鄉人,才三十歲出頭,就已經貴為刑部衙門的一司次官,今晚想要請他出來喝酒,簡直就是痴人說夢……
陳平安收回視線。
寧姚單手托腮,看著河水。
同樣的姿勢,她換了隻手。
陳平安就起身,拎著酒壺,彎腰挪步,坐在了她另外一邊。
寧姚嘀咕道:“幼稚。”
陳平
安笑著不說話,只是小口抿著酒。
寧姚沉默片刻,好奇道:“我們這趟入城,也沒如何刻意遮掩,除了那幾個年輕男女遠遠看著,怎麼一個人都沒現身?甚至連暗中盯梢的人都沒有。”
陳平安笑道:“那就是皇帝陛下還沒打定主意,該如何跟咱們打交道。如果只有我一個,是不至於如此為難的。”
大驪朝廷,從不慣著任何一位山巔修士。這不是宋氏跋扈,而是底氣使然。
只是寧姚太例外。
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飛昇境劍修,劍氣長城的寧姚。
大驪招惹她,不談寧姚本人,只說牽連,近的,就等於招惹了北俱蘆洲的劍修,遠的,還有齊廷濟、陸芝的那座龍象劍宗。
陳平安說道:“大驪宋氏在棋盤上讓先,等我率先落子。比如直奔皇宮,就是泥瓶巷昔年的窯工學徒,要掀了桌子翻舊賬。如果是去了意遲巷找曹巡狩,就是個談買賣的生意人。找朋友關翳然敘舊,就是個遊山玩水的譜牒仙師。去舊山崖書院遺址,就是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不管去哪裡,皇宮裡邊,就都有了後手對策。但是我們這麼閒逛,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說不定就要跟著吃頓宵夜了。”
陳平安停頓片刻,笑道:“所以等會兒,我們就去師兄的那棟宅子落腳。”
寧姚轉過頭,眼神中有些詢問。
她今夜不太願意想事情。
陳平安輕聲解釋道:“等於告訴大驪一聲,我做事情講究分寸,所以你們大驪得投桃報李,反正誰都不用故弄玄虛。”
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
這是先生在書上的言語,廣為流傳,而且會代代相傳。做夢一般,自己的先生,會是一位書上聖賢。
而當陳平安置身於這座京城,就會發現,處處都有大師兄崔瀺的教化痕跡。
寶瓶洲之所以還是寶瓶洲,是兩位師兄,透過長達百年的殫精竭慮,不斷聚攏人心,最終使得一洲山河,豪傑並起,才能夠一同力挽天傾。
那麼陳平安這個當師弟的,不會肆意破壞這個大好局面,卻不是因為落魄山如何忌憚大驪宋氏。
陳平安笑道:“咱們在那邊休歇,我順便看看藏書樓裡邊有沒有孤本善本,搬去落魄山。”
寧姚問道:“偷書?”
陳平安放下酒壺,雙臂環胸,呵呵笑道:“當師弟的,與師兄借幾本書看,怎麼能算偷?誰攔誰沒理的事情嘛。”
寧姚隨口說道:“小米粒聽裴錢聽鄭大風說,你在老龍城有個好朋友範二,雙方有過一個約定?”
陳平安哈哈笑道:“你說範二啊,他那會兒年少無知,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所幸被我勸阻了。”
陳平安這輩子可不曾喝過花酒。
只在南苑國京城路過青樓勾欄,領教過那份躲都沒辦法躲的脂粉氣。
寧姚想起一事,“我先前打碎了竹皇那塊住持劍頂陣法的玉牌?”
陳平安笑道:“其實是好事,如果你不打碎它,我也會自己找個機會做成此事,竹皇的一線峰,沒了滿月峰夏遠翠和秋令山陶煙波的雙方掣肘,又有晏礎的投靠,竹皇這個宗主,就會變成徹徹底底的一言堂,在正陽山一家獨大,正陽山的內亂很快就會停止。現在好了,竹皇最少在數年之內失去了一位劍頂陣法仙人的最大依仗,就只是個一線峰的峰主,玉璞境劍修。如此一來,變數就多了。”
陳平安仰頭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巴,繼續說道:“陶煙波一定會主動依附夏遠翠,尋求秋令山的破局之法,比如私底下結成契約,‘租借’自家劍修給滿月峰,甚至有可能慫恿那位夏師伯,爭一爭宗主位置,作為報酬,就是秋令山封山令的提前解禁。至於晏礎這棵牆頭草,一定會從中煽風點火,為自己和水龍峰謀取更大利益,因為下宗宗主一旦選定元白,會使得正陽山的變數更大,更多,形勢微妙,錯綜複雜,竹皇光是要解決這些內患,沒個三十五年,休想擺平。”
陳平安左手隨便一抹,“昔年藕花福地,那位老觀主的脈絡學說,絕不是一方萬事靈驗的靈丹妙藥,但絕對是跋山涉水最好的一把開山柴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