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這個詞每每說出,比之那些悲歡離合的告別相逢,都來得要自然許多,人一生,總角之時,離不了家,少年之時,卻千方百計地要離開家,在江湖市井打熬數十載,卻又想要回家。
或許,每個人所有的努力,不過是為了更好的回家,而不是真正的浪跡天涯。
馮璟說出這最是令人溫馨的二字,心中的沉重,陡然間全部放下。
劍器司署之外的變故,馮璟很清楚,當年的小鎮早就不復存在,這龍場鎮,按著老秀才與方兩所說的,早就成了一個名利場,而馮璟與他們,皆是這名利場裡的守門人,門外敲門,門內開門,但是開門與否,卻又有著這樣那樣的門檻。
看似矛盾,卻正是底線。
方兩兵解原就在馮璟的預料之中,或許在那些山巔修士與市井小民眼中,他們這些曾登臨山巔看人間的人物,根本就不會死,身化金剛,魂如神祗,但是在真正的生死麵前,他們卻看得很開。
命,是山間荒草,光陰流水與這天道,皆是一把快意刀,你我不過山中草,割去,還會長出來。
馮璟嘆了口氣,他沒有方兩那般身化春風的勇氣,因為他有著牽掛。
“這把劍,原本就是有名字的吧?”
見錦衣道士李餘歡一直緊緊抱著手中的那把緩緩氤氳靈氣的劍器,馮璟問道,這也是他的疑惑,劍胎不全,劍胚卻成,這著實是個怪事,鑄劍,最忌諱狗尾續貂,就算能續出比之前者品秩更高的,也同前理。
錦衣道士李餘歡抱著劍器道:“原來是有名字的,只不過,既然由你重鑄了,那這名字,還是得由你來取。”
馮璟聞言,轉身走入劍器司署,不多時又走出,手中多出了兩塊已經不知被多少劍器消磨過的磨刀石,接過錦衣道士李餘歡遞過來的劍器,緩緩拔出。
寒光溫柔,劍氣纏綿,但這如同春風一般的溫柔纏綿之中,卻是有著從容不迫。
磨刀石消磨著劍器上的溫柔,溫柔猶如鉛華,被磨刀石消磨殆盡,顯露出的,不再是那令人心安的氣息,而是直達心竅的鋒銳,抵在心湖之上,從容而又冷冽。
錦衣道士李餘歡打量著馮璟手中的兩塊磨刀石,開口道:“這拜將臺的磚石,當真是為劍器開鋒的上品,你也真是捨得!”
聽著錦衣道士李餘歡的感嘆,馮璟道:“這柄劍器的原來名字。”
語氣斬釘截鐵,猶如命令一般,錦衣道士李餘歡眉目之間掙扎了許久,到底還是瞞不住,只得開口道:“思無邪。”
馮璟眸子凝澀,他早該想到的,如今森羅天下之中,能夠不成劍胎,先成劍胚的,也就只有手中這把“思無邪”劍。
“你不該讓我給它起名,劍胎縱然重鑄,但其中的精髓,卻仍然是它本源的,我該走了。”
說罷,馮璟將最後一塊拜將臺磚石消磨殆盡,還劍於鞘,這劍,仍舊是他鑄造過,最好的。
劍氣驟然而起,馮璟的身影隨著這劍氣倏忽而去,兩部洲已然合併,縱然再遠,也比不過滄海重洋,而如今,只不過劍氣幾停的事。
李餘歡默然起身,馮璟避開了關於方兩的話題,他卻避不開,到現在,他若是還看不出這“思無邪”劍的歸屬,只怕還不如十二樓城觀裡掃地的小道士。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自然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能清楚記得幾百年前旁人欠下的賬,還不怕失了臉面派出上五境修士去討債的老牛鼻子師父,怎麼會這麼輕易讓人從他的口袋裡把人情債還了,只怕比登天還難。
“唉,怎麼出來一趟,人情債,賭債一大堆!”
錦衣道士李餘歡苦著臉看著手中已然開鋒的“思無邪”劍,原來老牛鼻子還有自己的面癱師兄不願意讓自己出來,確實是有原因的。
敗家啊!
只是,人情債可以欠著,不過是招呼一聲的事情,山巔之上的修士,人情債最多,但是,賭債無論如何都是要還的,六月債,來得快,就算是方兩兵解,但是這債卻不能欠。
他李餘歡可不想給那個方兩的冷得同萬年玄冰一樣的師弟給來上一劍。
李餘歡心中愁苦,心外卻是一派生機勃勃春意盎然。
無債一身輕,有債難安寧。
自己那個面癱師兄說得果然不錯,自己不僅敗家,還傻,欠債不還的手段一點沒學到,反而入不敷出。
一人遠去。一人又至。
劍器司署如今的街巷之中,還是空空蕩蕩,五百重甲軍士卒早就沒了蹤影,但是,龍場鎮上的人,卻沒有一個願意回來。
而劍器司署沒了主事人,也冷冷清清。
如今來的,自然不會是那些三姓十家的子弟。
來人,錦衣道士李餘歡卻是認識的,鵝黃色襦裙,腰間懸著一柄小巧裁衣刀,眉目冷清,但是卻有著一雙桃花眸子,惹人喜歡。
李餘歡心中一緊,抱住懷中的“思無邪”劍,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可是他還債的最後一根稻草:“你要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