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少將軍回京來了?老夫有失遠迎,少將軍莫要見怪。”段南天瞥了一眼垂首站於正廳中間的安瑞祺和莫念聰,獰笑著說道。
“段尚書客氣了。下官今日前來求見段大人,為的是查驗段公子死因,還請段大人行個方便,准許知府衙門仵作開棺驗屍。”安瑞祺回以微笑,不卑不亢地說道。
段南天聽後難掩心中的怨恨,拍案而起,惡狠狠地瞪著他們,語氣中盡是不屑與惱怒:“三月之期已過,殺害犬兒的兇徒仍舊逍遙法外,如今你們竟還有顏面重提舊事,難道就不怕老夫上稟皇上,治莫知府和莫侍郎一個辦事不力之罪?”
安瑞祺毫不退縮地直面段南天的怒火,沉靜地勸道:“段大人請息怒。下官以為,本案疑點重重,可疑之處尚待徹查。倘若草草結案,放任真兇逍遙於世而讓一個無辜女子揹負上罪名含冤而死,只怕並非段公子所願見。”
“安少將軍何必扯上犬子說事?話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可歸根結底,你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求老夫,也不過是想保全那個丫頭的性命罷了。老夫雖昏聵,但還不至看不出你這點心思。”說完,段南天從牙縫裡擠出一聲譏笑。
莫念聰一聽頓時滿面通紅,羞愧得無地自容。想到自己自接管命案以來一心想著要為寧悅洗刷罪名,卻忽視了作為父母官的他還欠九泉之下的段明一個公道。疑犯是身世可憐的小丫鬟,案發地是肱股之臣寧大人的府邸,而死者則是惡行昭昭、聲名狼藉的紈絝子弟,後因死者之父囂張跋扈,更使寧府陷入了百口莫辯的悽慘境地。對寧府一干人等心存憐憫,相信他們是無辜受累,實屬人之常情,可在公義面前,容不得半點私心,興許正因為這份偏袒矇蔽了莫念聰的雙眼,才會使他一直裹足不前,至今仍無法看清案件的全貌。段明生前橫行霸道,四處結怨,最後卻死在了寧府,難道這當真只是巧合?寧府家僕眾多,將要成為他們二小姐乘龍快婿的段明進府後竟無一人侍奉在側,乃至後來血流不止也無人知曉,豈不蹊蹺?我居然會對他們的證詞深信不疑,實在是愚昧至極!莫念聰五內翻騰,緊握雙拳,抬起頭來朝安瑞祺看去,卻見他一副雲淡風輕的姿態,心裡不免一怔:莫非安兄早已察覺到案宗記錄有詐,故而堅持開棺驗屍?又或許,他在意的僅僅是寧姑娘能否沉冤得雪?
安瑞祺並不辯駁,只是悠然地回道:“無論下官為了何人插手此案,段大人理應明白,下官追尋真兇的決心不假。若能將兇徒緝拿歸案,於段大人又何嘗不是一樁好事?”
段南天哼了一聲,緩緩地坐了下來,沉思了許久,開口說道:“素聞安少將軍深謀遠慮、才智過人,出征不過幾次,便已獲封少將軍一位,此次抗敵平亂,全憑少將軍運籌帷幄,安家軍方能化險為夷,老夫深感佩服。”
聽到段南天突如其來的嘲諷,安瑞祺面不改色,淡淡地回了一句:“段大人過譽了。”
“其實,開棺驗屍並無不可。老夫不敢妄圖與安少將軍結交,只希望少將軍能謹記老夫今日之恩,他日不要妨礙老夫才好。”段南天故作可憐地說道。
安瑞祺一聽但覺好笑,段南天果然是老奸巨猾,這樣說來,自己便算是欠他一個人情了。考慮到開棺驗屍勢在必行,安瑞祺不疑有他,當即答應了下來。
一眾手持長槍的家僕排成兩列跟在段南天身後,落後於段南天數步之遙的莫知府、莫念聰、安瑞祺身旁則簇擁著數十或肩扛鐵楸或腰懸大刀的知府衙役。兩隊人皆有虛張聲勢之意,互不相讓,磕磕碰碰終於到達段府後院。出於意料之外,段明墳前並無蕭條清冷、悽慘孤寂之景象。此時,十餘名身穿粗布衣的大漢正忙忙碌碌地搬運著泥沙石塊,看樣子是在修葺墓地。看見如此陣仗,大漢們驚得紛紛停下手中的工作,左右顧盼,惶恐不安,後得段府管家示以眼色,他們方才一鬨而散。段南天神色凝重地環顧著塵土飛揚、凌亂不堪的墓地,念及愛子死後竟還要經受這般折磨,心裡難過至極,久久不能言語。
眼看日上三竿,段南天一咬牙關,厲聲說道:“開始吧。”話音剛落,攔在莫知府一行人面前的家僕們便重新分作兩列,讓出一條窄道讓他們透過。
莫知府頂著家僕們灼灼的目光,縮肩弓背地帶領著衙役們怯生生地走到段明的墓碑前。莫念聰從一衙役手中接過的鐵楸後,故意背對段南天等人,身先士卒動手挖起覆蓋於棺木之上的黃土來,其他衙役見狀,心中顧慮頓消,立刻牟足勁加入其中。不消一炷香時間,棺木顯露於眾人眼前。不便上前幫忙的安瑞祺與段南天並肩而立,暗暗觀察著段南天的一舉一動,以防他突然變卦,阻撓知府府衙眾人行事,可是,段南天終究沒有發難。就在棺蓋開啟的那一瞬間,安瑞祺隱約看見別過頭去的段南天的雙眼變得溼潤起來。
“仵作何在?”莫念聰用衣袖擦去額上豆大的汗珠,喘了口氣,叫喚道。
“屬下這就來!”不知從何處躥出來的仵作應了一聲後,便縮著脖子,慌慌張張地跑了過去。
莫知府心疼莫念聰受苦受累,不由分說把矛頭直指仵作翫忽職守,於是,當他看見仵作從他身旁走過,便狠狠地抓住他的肩膀,低聲威嚇道:“此事不容有失,這回你可要驗仔細了!”
在尚書大人面前驗屍,驗的又是他慘死的血脈至親,本就讓仵作心有慼慼焉,如今又遭逢莫知府惡言相向,仵作心中委屈萬分,就連用以捂鼻的白帕掉在地上也不敢去拾。眾人皆指責他前次驗屍敷衍了事,可他心裡的苦又有誰知。死者乃尚書大人的獨子,自然不能以尋常對待。雖說人死後萬事俱休,但悲痛欲絕的段尚書定然不願見段公子的遺體被人翻來轉去,衣衫剝盡,尊嚴掃地。地上既有他流的血,又何需再以針扎入其體內試毒,惹得尚書大人不快?段公子衣衫完好無損,目及之處僅有頭部一處傷痕,而他並未中毒,試問自己斷定他因頭部受傷失血過多而死又有何不妥?仵作撅著嘴,屏住呼吸,探頭往棺木內看去,幸而,時值寒天,屍首腐爛並不厲害,腐臭味不如他所預料的那般濃烈。仵作定了定神,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包攤開,拿起其中一根長約三寸的銀針往段明手腕上方內關穴扎去。一進一出,原來閃著銀光的長針被染成黑油油的,讓圍觀者為之一震。正如安瑞祺所言,段明果真身中劇毒!仵作暗自喊了一聲:糟了!但覺一陣寒意從背脊滲入胸口,持針的手不住地顫抖著,若不是段南天不顧一切衝上前來一手奪去,那根至關重要的長針早已墜落到墳的深處。
“這是怎麼一回事!”段南天瞪著通紅的雙眼,朝仵作咆哮道。
噤若寒蟬的仵作雙腳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愣了一會兒,才想起要向段南天磕頭求饒。莫知府恨其不爭,自己不敢上前去護他就罷了,還拉著莫念聰不讓他去勸和。
安瑞祺見事情不妙,急忙拱手勸道:“段大人息怒,請讓仵作繼續驗屍,以查明段公子死因,將功折罪。”
“如今證據確鑿,犬子是被人投毒殺害的,還有何可查之處!老夫這便去上稟朝廷,請聖上將你們一個個撤官查辦!”語畢,段南天一甩衣袖,大步離去。
安瑞祺擋住其去路,凜然地說道:“段大人要嚴懲他們,何需急於一時。此時首要之事,當屬徹查命案,緝拿兇徒,讓段公子得以瞑目。請段大人留步片刻,讓仵作繼續驗屍!”
這時,藉由莫念聰攙扶艱難地站起身來的仵作細聲插話道:“段大人,屬下敢以項上人頭作保,段公子絕非服毒而死……”
段南天聞言即刻往回走,厲聲命令道:“繼續說!”
“屬下先前曾檢視過段公子的咽喉,既無異物也無變色,因此死因與嗆噎、服毒無關。”仵作小心翼翼地回道。
匆匆趕來的捕頭挺身而出,替仵作擋住段南天兇狠的目光,開口催促道:“既然如此,還不快去查明段公子為何中毒!”
“是……是……”仵作踉踉蹌蹌地走到棺木旁,開始重新審視段明的屍首。段明頭上的傷口已然腐爛,變得模糊不清,倒也因此,仵作才得以發現,這傷口極淺,充其量不過是皮肉傷,無法置人於死地。仵作把段明身上的衣物全數解開一看,不禁大驚,只見他的右肩上有紫黑色的一手掌大小的斑塊,定眼細看,斑塊中央有一顏色較深的小圓點,面板已然潰爛脫落,露出發黑的腐肉。“兇徒便是從此處向段公子下毒的!”
“如此細小的破損,想來應是暗器所致。”捕頭毫無顧忌地打量著段明的屍首,繼續說道:“在下行走江湖多年,倒沒見過這樣奇怪的毒傷,估計是做工極其精細的獨門暗器。”
聽了捕頭的話,安瑞祺與莫念聰心中皆浮現出從榮國舅處得來、暗衛隊所有的那枚造型奇特的暗器,兩人互換眼色,緘默不語。不會是皇上所為,他沒有殺害段明的理由,不是嗎?安瑞祺默默地注視著段南天,心裡忐忑不安。
“派人去找!我要親自將犯人碎屍萬段,以慰明兒在天之靈!”段南天悲痛地大喊道。這話不僅是對段府上下說,也是對安瑞祺等人說。他誓要手刃仇人,無論是官府還是何人,擋我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