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錚“咔噠”一下把那匣子關好,便丟給了她,“這東西你隨身帶著。我看你一天到晚折騰千機弩,這東西總該會用。”他抬起步子往外走,才走兩步又停了下來,輕輕咳了一嗓子,道,“你別誤會,我其實也沒什麼興趣管你。只是回朝的這段路,恐怕就連軍紀都管不住咱們身邊這些亡命之徒了。”
拔營之後,餘墨痕才知道元憑之臨走時的一番關懷是什麼意思,也才知道,顏錚為什麼非得塞給她一個保命的小玩意兒。
她素來知道鎮南軍軍紀嚴明,卻從來沒有想到過,鎮南軍之所以需要如此嚴厲的軍紀,其實是因為構成鎮南軍的軍士實際上是一幫烏合之眾——強徵入伍的壯丁,街頭流竄的混子,罪責較輕的惡少,甚至還有過往征戰時於沿途中招募的異族人……正如顏錚所說,他們實際上就是亡命之徒。
普通軍士不比專程來戰場上歷練的天之驕子。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顏錚那樣崇高的覺悟。以免罪、金錢甚至功業為餌,向著未知的土地遠征的時候,重利輕生的亡命之徒,反而比衣食無憂的良家子弟要可靠得多。
然而放鬆了紀律的管束之後,卻也麻煩得多。
成分如此複雜的三萬精兵,好不容易熬過了幾個月的廝殺,到了這會兒,幾乎是拼了命地放縱,拼了命地證明自己身上還剩了點活人的精神氣兒。
他們飲酒、博戲,以長久的眩暈和虛無的興奮困住滿腦子作祟的噩夢;他們搏鬥,全力發洩著戰場上積攢的種種仇怨和恐懼;他們甚至會自殘,用痛苦提醒自己仍然活著。他們不僅傷害自己,也傷害旁人。餘墨痕跟著大軍行了幾日,一路上只覺對罵、廝打之聲不絕於耳。有一些軍士甚至還會大肆騷擾沿途的平民,彷彿已然忘記了入伍時“保家衛國”的誓言。
除了殺人狎妓這類犯了便會殺頭的罪名,他們幾乎什麼都做。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夜晚,餘墨痕突然說想去軍醫所幫幫忙,便從軍中特別為顏錚撥出的那輛大車裡消失了。
她去的時間太久了,久到顏錚這個一向自稱灑脫不羈實為馬大哈的傢伙都察覺到了不對。顏錚找了一大圈,好不容易在一重臭氣熏天的兵油子裡頭瞥見給襯得格外嬌小的餘墨痕的時候,定睛一看,居然發現她正跟軍士們坐在一處,圍著篝火大碗喝酒。
餘墨痕已經不知道幹到了第幾碗,正舉碗欲飲,一抬頭便看見顏錚氣急敗壞地衝了過來,便隨便拋給了他一個微醺的笑容。然後她再度抱起酒碗,大喇喇地一飲而盡。
這個笑容混合著火的溫度和酒的氣息,竟把顏錚鎮在了原地。
餘墨痕那個半醉半醒的腦袋,已經無暇去思考顏錚為什麼停了下來,也沒留意顏錚後來又去了什麼地方。她只是保持著飲酒的動作,越喝越來勁兒似的,興致勃勃地和軍士們達成了一片。
餘墨痕搖搖晃晃地回到大車邊上的時候,才瞧見顏錚早就回來了,正蹺著腳靠在車廂外頭髮呆。
她意識到自己眼下這個形象似乎糟糕的很,便勉力掐了掐手指,趁著痛楚帶來的一線清明,拍了拍席地而坐時沾上的土,整了整給酒水打溼了的袖口,竭力走出個規整的步伐,幾步挪到車轅邊上,在歪倒之前扶住了車轅,然後借了把力,敏捷地跳了上去,笑道,“我還行吧?沒醉得太厲害。”
顏錚嘆了口氣,掃了一眼她鬆散的袖口,道,“你帶著那臂甲吧?”
餘墨痕點了點頭,撩起袖口給他檢查。
顏錚這才放心,匆匆忙忙地收起了嘴邊冒出的一點笑意,一邊往邊上挪了一點,一邊道,“把你那爪子挪遠點。喝醉的人控制不好肢體。別一不小心觸動了機簧,把我射成個刺蝟。”
餘墨痕搖搖頭,“不會的。我就算是睡著的時候,射出的弩箭也是很準的。”
“你就吹吧。”顏錚挺不屑地把雙手疊到腦後,看著天上的星斗發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咳了一聲,有點生硬地碎碎念道,“你本事大了,就敢去兵油子堆裡混了?這一身的酒氣,都能醉倒一簍螃蟹了……你今晚上到底喝了多少?”
沒有回答。
他轉過頭,才看見餘墨痕已經毫無形象地靠著車廂睡著了。她那隻裹著臂甲的胳膊,不知什麼時候已從他近側挪開,遙遙指向了與他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