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墨痕不由苦笑了一下。她可以想見,元憑之既然才能維持平日裡那副閒散灑脫的風度,卻從未因此見罪於他人,其為人處事一定遊刃有餘;但這個人能夠做到的程度,還是超出了餘墨痕的想象。
元憑之卻還沒有立刻下車,而是轉過頭來叮囑餘墨痕道,“這也是我請你上車來見淩小姐的原因。我這一走,少說也有幾個月才能回帝都來。不過機樞院的事情已經辦妥,今後幾天,你先跟著淩小姐。該如何應入院試、入院後又該走那些流程,淩小姐都是很熟悉的。”
餘墨痕面上不動聲色地點頭稱謝,心裡簡直已經後怕極了——倘若她晚來帝都一步,倘若她沒在機樞院門口碰上元憑之,甚至倘若她不是因為心裡忐忑無法入睡,清早碰巧看見了元憑之從馬車上下來——是不是又會再度錯失進入機樞院的機會?
為什麼她好不容易才重新遇上元憑之,卻連倉促分別的機會都險些錯過?
元憑之彷彿知道餘墨痕在想些什麼,淡淡地笑了笑,又接道,“我原本還擔心呢:我走之後,若是叫淩小姐自己去點梅客棧接你,你們兩個沒有見過面,會不會有些麻煩。所以我今早去的時候,其實本來是打算留封手書給你說明此事;結果居然遇上了,甚好甚好。依我看,你今日不妨先跟著淩小姐去院內看看,也好熟悉環境。”
凌艾很輕鬆地答應道,“你放心,這些小事,交給我來辦就好。”
或許對於所有跟元憑之打過交道的人來說,他那種遊刃有餘舉重若輕的風度都實在深入人心。所以即便他此去的終點是生死難料的戰場,空氣裡沒有絲毫離別時該有的凝重。
這種彷彿每個人都獲得了完滿結局的氣氛下,連祝君平安那種無用的話都顯得不合時宜,餘墨痕也只好也跟著作出一副輕鬆姿態。
她甚至覺得連自己心中未定的驚悸都變成了某種無理取鬧,因為她的運氣始終不算太差:機樞院的大門就要向她敞開了。這一路如何地命懸一線,配上這樣一個結局,都只能說是有驚無險了。
到了機樞院,凌艾帶著餘墨痕先行下車;菖蒲和小蘋,則由馬車載著,繼續往臨畿縣去了。
機樞院那扇很有些機巧的大門,終於再度出現在餘墨痕面前。凌艾並沒有徑直向機樞院的大門走過去,而是停在了右首的神獸跟前。
餘墨痕上次過來的時候,全副心思都在研究那扇門究竟該如何開啟,根本沒有留意這對看起來只是裝飾的神獸;她現在著意去看,突然就覺得有點熟悉。
這對神獸的質地,是偃甲常用的“造化銅”;鑄造的工藝,也全然是按照造偃甲的手法來的,襯得上機樞院這個偃甲之學最高殿堂的地位。
齊國人的民宅和官府,但凡稍有些規模,都會像這樣在門口擺放兩尊長相神異的雕像來鎮宅。餘墨痕從前在哀葛給齊國人打短工的時候,就見過不少。雖然因為不同的神獸據說有不同的功能,各家採用的形象都有所不同,但總歸都是雕像罷了。
只是哀葛到底是個偏僻地方,物資匱乏,對於民間住宅來說,能夠就地取材,隨便拿石頭雕兩具神獸像,便已經很了不起;生生拿一大坨造化銅來鑄神獸像,這種燒錢的玩法,可能只有衛臨遠家裡的財力能夠支援。然而餘墨痕畢竟沒有到衛家的正門前去過,並不知道衛業醇有沒有特意造一對銅像來擺闊。
至於宣慰司、講經院等帝國官府設立的機構,用的其實是圖僳族土司從前祭祀用的大齋宮和小齋宮。那幾個地方雖然寬敞奢侈,形制卻完全是按圖僳人的習俗來的,齊國人通常用來安置神獸雕像的位置,許多年前就已擺上了十六具銅鼓。
官府為了挽救江河日下的名聲,一直試圖建立一副親民的表象。大小齋宮給他們佔去之後,外設也就沒有多做改動,門前的銅鼓,也都還好端端地放在那裡。
反正那十六具銅鼓,據說既象徵著權力和身份,又兼具祈福祛邪的功能,各方面都很符合各位官員的期望,本事不輸於神獸雕像。
所以,餘墨痕在哀葛的時候,只見過講武堂門口那一對神獸雕像用的是造化銅材質。
只不過哀葛講武堂與帝都機樞院的財力、地位實在迥異,神像的精美程度也相去甚遠,餘墨痕辨認了半天,才看出來兩對神獸雕像採用的是相同的形貌,一左一右,分別是太陽燭照和太陰幽熒。
然後她很驚訝地看到,凌艾伸出手,將一方纖細瑩白的玉牌,推進了太陰幽熒微張的嘴裡。
這是怎麼回事?餘墨痕心道,難不成這一大坨銅疙瘩竟是活的,非得喂幾片玉才肯開門?
她正要自嘲這想法實在無稽,那神像突然閉上了嘴巴,發出“咕咚”一聲,彷彿真的將凌艾的玉牌吞了下去;與此同時,前方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輕響。那扇讓餘墨痕難以理解的門,竟然頗為流暢地緩緩向一側滑開了,露出了通往地下的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