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墨痕心道,這夥人神神叨叨地瞞了她一路,果然還是信了那些虛無縹緲的傳說,貪圖所謂雪山之上由格茂大神親自加持過神力的特殊千歲金。
郎旺聞言卻皺了皺眉頭,他瞟了一眼塗廉,就對丹桑道,“老哥,到這個時候了,我就實話跟你說了吧。咱們這一夥結伴上山,並不是要找那鬼知道在哪兒的什麼金脈,我們要找的,是另外一種東西。”
餘墨痕的臉悄悄地紅了。
她剛剛還十分篤信自己的揣測,一不小心,就給這幾個已經共同度過了許多困苦的夥伴,錯誤地扣上了一頂貪婪的帽子。
塗廉沉默一會兒,也不打算再瞞下去,只道,“以頂峰為心,向西南方五里半,有一個陡坡,丹桑你只需把我們帶到坡下,後邊的路,我們自己就能行。”他說著,看了一眼餘墨痕,又補充道,“到時還請你帶著瑟勒,等我們兩天。倘若我們不幸沒能出來,還請你照原先說的路線,帶她翻過埡口,到東面的齊國內地去。”
餘墨痕聽著,一方面感念塗廉還顧著她,一方面也有些不舒服。畢竟,這樣的話語,配上塗廉那一向冷冰冰、過分嚴肅的語調,簡直像是在交代後事。
丹桑想了一會兒,就答應道,“那也容易,倒還近些。”他畢竟是個生意人,曉得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他說著又看一眼約呷,“要麼你在這裡等等?應該還算安全。”
塗廉顯然也是這個意思。他縱然急於前進,卻一向以大夥兒的性命為重,很有些顧慮約呷的狀況。
約呷還是那副文文弱弱的樣子,卻極為堅決地搖了搖頭。他不知是否是受了郎旺刺激,只堅定地道,“我跟著你們去。”
餘墨痕聽見這話,便覺得耳熟;想了一想,突然意識到,她看自己與看約呷,竟然是不同的兩種想法。
她自己豈非也說過同樣的話?豈非也硬要逞能?即便已經給塗廉他們添了許多的麻煩,她豈非仍然為了自己的這份堅持,產生過一點小小的感動?
為什麼類似的事情,發生在約呷身上,她就擔心起人家來了呢?她究竟是顧慮約呷的安危,還是生怕約呷的狀況給他們帶來麻煩?
她自己都沒有想明白,更不好再出言阻止,便任由約呷跟著去了。
到了那陡坡下,她和丹桑站在一起,目送著那一行四人艱難地行進,漸漸消失在惟餘莽莽的雪境之中。
餘墨痕並沒有想到,這就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約呷了。
兩天之後,餘墨痕再跟著丹桑去約定的地方,很快便看見遠處幾個熟悉的身形。
塗廉、喀律、郎旺,正在用之前餘墨痕教給他們的滑車,拖著一樣沉重的東西,非常艱難地向這邊走來。
餘墨痕以為自己被上下一白的冰雪晃花了眼睛,看了又看,數來數去,卻還是隻數出了三個身影。約呷呢?他們拖著的是不是約呷?
待他們走近了,餘墨痕掃了一眼,看清他們一路拖回來的只是塊平平無奇的石頭,趕忙上前去問,“約呷怎麼沒跟你們一起?”
三個人都不說話。
喀律垂著頭,淚水眼看著便流了下來。兩道淚痕還沒有劃過她黝黑的面龐,便已經凍在了臉上。
他們誰也沒有解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過了許久,郎旺才大聲道,“我會永遠記住約呷。他是一條真正的漢子。他是我的兄弟。”郎旺是個一向以硬漢自詡的人物,此刻竟也帶上了一點哭腔。
餘墨痕聽他這樣講,又是悲傷,又是憤怒,啞聲道,“難道他不舒服、他退卻,就不再是一條漢子?”
郎旺的確一向是這樣認為的。但是此刻,他卻彷彿突然失去了反駁餘墨痕的底氣。
好一會兒,塗廉終於開口,對餘墨痕道,“不是你以為的那麼回事……約呷自己也沒想到,他的身體已經那樣糟糕。他一路上都在咳,可是不管我們怎麼勸,他都不肯回來。他知道,缺了他一份力,我們是沒辦法把這塊山石挖出來的……結果還沒離開山洞,他的心力便無以為繼……郎旺的話說的很不好聽,但也沒有逼迫過他。說到底,約呷還是一心為了我們這支隊伍……總之,不要再提了。”
餘墨痕默默閉上了嘴。
她心裡清楚,逼死約呷的不僅僅是他突如其來的身體不適。若不是為了作為商隊一員的責任,為了兄弟之間的信任,為了不知是誰定下的“男子漢”的標準,約呷也不必如此搏命。
可是,這也是約呷自己的選擇。換做餘墨痕,她或許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她縱然不在乎什麼男子漢的顏面,可是她也絕對不願意因為自己而拖累整支隊伍。
約呷死了,誰都不好過。餘墨痕不願再狠心去揭開他們將攜帶一生的瘡疤。
丹桑也跟著沉默了許久。或許是常年出入雪山的緣故,他對於生死之事,比其他人看得開些。饒是如此,他也長嘆了一口氣,才道,“看來你們要的東西已經拿到了手,既然如此,我就帶著你們出山吧。你們能活著離開,對於故去的兄弟來說,就是最好的慰藉。”
“你帶著他們走吧,”塗廉突然道,“我還不能下山。”
喀律和郎旺顯然也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出,都是一臉愕然。喀律急道,“你這是做什麼?你難道不知道,在山中決計不可獨行?”
“我上一次來蚩魯山,便幾乎是獨自一人離開的。”塗廉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餘墨痕卻能感覺得出,這個一向拒人千里的人,已經被極度的悲傷浸透了,“我請瑟勒儘量幫我們節省力氣,就是希望之後這段路,沒有我,你們的體力也足夠帶著石頭平安離開。”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臉轉向餘墨痕,露出了一種在他臉上很少見的表情。那是一種感激混合著愧疚的表情。“說起來,我們幾個之前能夠活著出來,還是全憑你教我們做的滑車……瑟勒,你這份助力,我到死都會記著的。”
“可是你呢?”餘墨痕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始終對塗廉有些特別的關切。她聽得這番話,心頭便彷彿籠上了一層灰翳,只覺得格外不詳,不由脫口道,“你又要去哪裡?”
“我要到頂峰去。這是我一位故友的心願。”塗廉解釋著,目光躲開了所有人,“蚩魯山兇險如此,我不會再帶人來這裡搏命了……這是實現那人心願的最後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