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允知道,這樣滿心仇恨,一心只想報仇的人,是不適合踏入修煉一道的。
可他看著江赦亮晶晶的眼睛,百年來冰封一般的內心深處竟有所觸動,似乎某處裂開了一條縫隙,令一個陌生的靈魂,得以進入他的生活。
於是,謝允將這個十二歲的小少年收為親傳徒弟,留他在聆月閣內,親自教養。
一開始,謝允對江赦,是分毫沒有除了師徒之情外的想法的。江赦由他親自撫養長大,讀書習字,都由他一手教導。在他心裡,已和自己的孩子沒什麼差別。
轉眼時光匆匆,六年轉眼即逝,江赦也已過了十八歲的生辰。
十八歲的江赦,已不見當年灰頭土臉的樣子。身材挺拔如竹,一副好皮囊,整日笑著,又不知從哪兒學了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成日和一些亂七八糟的人混在一塊兒,喝酒打牌,無一不精。
謝允也實打實地體會了一把恨鐵不成鋼的感覺,其實說起來,江赦較其他長老座下的小徒弟,已經算是十分懂事了,從小到大遇見什麼事情,都沒讓謝允操過心,偶爾貪玩一些,被罰兩下,也會老老實實地把課業做完。
而現在,江赦成日和那些人混在一起,謝允有心想要發作他,奈何江赦無論是劍術還是課業,都按時完成,每每不合格,謝允要罰他,他也認罰,用雙小狗眼可憐巴巴地沖著謝允求饒,謝允無可奈何,也只能原諒他。
不想後來情況越來越嚴重,後面的小測還傳出替考的事兒來。謝允當真是氣得不行。他本就性子冷,發起怒來,連他師弟頌海闊都要退避三舍。
這日晚上,謝允將江赦喊來書房,本有心要發作他一番,卻不想走進來一個喝的醉醺醺的江赦。
他皺起眉,滿心怒火化為手上掐著的水訣,要將江赦從頭到尾淋個清醒。
下一刻,江赦上前,跪在謝允面前,抱住了坐在椅子上的謝允的腰,並將臉埋在他的腿上,小聲道:“師尊,對不起,我不爭氣,也讓你受嘲笑了……”
前半句,謝允還能理解,後半句卻讓他有些莫名其妙。
“什麼嘲笑?”謝允手中掐著的訣散了,猶豫片刻,還是沒有推開滿身酒氣的少年,而是安撫般,手掌在他的後頸上撫了撫,如同安慰自己的小孩。
“我天資平平,卻執意要拜入師尊座下,修煉進度滯澀,符籙術法課也學得不好,其他人都說,是師尊眼拙,也是我丟了師尊的面子……”江赦輕輕蹭著謝允的衣服:“對不起,師尊,對不起啊……”
謝允從不知道,江赦的心裡竟然是這麼想的,更不知道劍宗裡竟然有這些風言風語。
他冷著臉,已想好了該如何處置那些愛嚼舌根的長老弟子。低下頭,聲音卻緩和了幾分:“他們愛說就讓他們說,你自己努力不就好了?成日貪玩,小測要人替考,文章要人捉刀,這樣下去,怎麼能行?”
“我做不好。”江赦枕在謝允膝上,抬頭看他:“師尊,我太笨了……”
天才如謝允,從未在修煉一事上遇過門檻,自然也根本就想不到劍宗門內那些課業,對於一個天資平平,甚至可以說愚鈍的少年而言,有多麼困難。
付出了努力,卻得不到應有的回報,四面還有嘲笑的聲音和嫉妒的冷眼。說到底,這會兒伏在他膝上的也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年,成日背負著血海深仇,學習又如此辛苦,心中壓力實在太大,只好用玩樂來發洩一二。
謝允從拜師,再到出師,再到修界成名,人人知曉敬畏,已是活了近六百多年,其中大半歲月,都是在閉關之中度過。他長相俊美,又修為高強,這些年來不乏有愛慕者,卻無一人能分得謝允半個視線。
數載春秋,這天下,也就只有頌海闊這個師弟與謝允走得近,能說上幾句話。
親情、友情、愛情。這幾樣人皆有之的情感,對謝允而言,卻是陌生至極。其中不說愛情,哪怕只是心中一點觸動,謝允都從未嘗過。
可現在,他垂眼看著枕在自己膝上的江赦,心中卻細細密密地生出了一點刺痛。彷彿親身體會到了江赦的難過和無奈。
謝允輕嘆一聲,眉間冷意消融,輕輕撫摸著江赦的頭發,一旁的燻籠內換成了安神香,不多時,地上跪著的少年便閉上了雙眼,沉沉睡去。
謝允將江赦抱起,放在自己房間的榻上,手指無意識撫上胸口處方才刺痛的地方,一向淡漠的雙眼中浮現出些許茫然。
他在其他的事情上,總是雷厲風行,說一不二。可一旦涉及到情感,就會變得笨拙,不知道該怎麼做。
雖然笨拙,卻不蠢笨。謝允明白,自己是真的將這個徒弟,看作自己生命中一個很重要的人了。
也是這孤獨寂寥的百年裡,唯一一個重要的人。
不過,他真正明白江赦對自己的心意,不止是徒弟對師尊,還是在江赦及冠那天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