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美躺在枕頭上和黑毛說悄悄話,“哎,你想想辦法,我這裡連著好幾天沒人了,你看我嘴角上,火癤子都生出來了,這眼看又要發工資了,可都是錢呀。”
“早說你別僱這幾把沒用的老骨頭了,你把錢給我,我給你當小工。”黑毛剛幹完體力活,累得喘不勻氣兒,眯著眼睛說。
“我呸,僱你?你給我殺魚炒菜啊?埋鍋造飯啊?你會麼?”她啐了一口,盡量不提這些,“你是我的大客戶,你幫我找找上面那幾家大工廠,拉他們來吃飯啊,我這裡房間可以空著,私房菜可以照舊賣,你說是不是?”她說著,扶著他肩背,想搖他,可惜他太壯大,實在搖不動。
男人哼哼著,“哦哦哦”,不多會兒,打起呼嚕來,震天響。剛剛還說她叫床的聲音大,她翻了個白眼。
這男人在她身上取樂,她是肯的,一開始是怕他,怕他使刀;經過和丹紅打的那一架,她更是順從了,帶著點兒曲意的逢迎的感覺,覺得是個靠山。可這男人,像他的長相一樣可憎,他從來不用套,害得真美得自己管自己的肚子。
她有幾天忙生意,忙昏了頭,忘了吃藥,結果,不慎中了招。
她在這事兒上其實有經驗,從前打過兩次,就是進醫院、辦手續麻煩點兒,其他的,她抬著頭,望著藍幽幽的天,發了半天呆。
其他的…….也沒啥,做無痛的就行了。比起做人的痛楚,這些都不算什麼。
真美去醫院那天又下雨,她走出來去鎮上坐小巴,踩了一腳泥,直到車子開到縣醫院,她還在垂著手,拿濕巾擦皮鞋上的泥點兒。戴著口罩,嫌棄汽車裡滿是魚腥味和汗臭。前面有個女人開著車窗,暈車,一會兒低頭往塑膠袋裡吐一口,傳出一陣醃鹹菜的鹽鹵味兒。
她別著頭,不看!省得自己也想吐,一路堅持到醫院。
在醫院的樓梯上,碰到揹著兒子來複查的仁傑。她仍舊別著頭,不看,不過擦肩而過時,瞟了一眼他背上那個孩子,流著口水,亮晶晶的下巴頦。
她扭著腰身自管自己走路,走向婦産科,仁傑回頭去看了一眼,
她拿了號,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一邊低頭看小影片,刷到一個大叔,帶著鋼盔吃肉,抬手就“啪啪”打自己的臉,邊打邊吃。真美瞪大了眼睛,看得掩著嘴直笑,太可樂了,她看著他表演,一直樂到裡面護士叫她的號。
她聽見了起身時,才覺得,後背上發涼。她想:笑得太用力了,出汗了都。
說是無痛人流,其實醫生手裡那些個叮叮當當的銀色工具,隨便哪一樣,插進去都夠嚇人。真美一以貫之的策略,別過頭去,不看。
她想起小時候打針,怕得要死,又哭又鬧;可前面同樣打針的大人,卻眼皮也不跳一下。她一直以為,大人有什麼法寶,或者只要人長大了,就感覺不到疼了。等真的長大,才明白,沒什麼法寶,不過是忍著而已。
她做完了自己從手術臺上翻身下來,沒人扶,扶著牆,走到門口的長椅上坐下,休息。自己沒在意,額頭上出一層細汗。
坐了多久,她也沒想。她從來不多想,想多了也沒用。坐夠了就起身來,往樓梯口走,一步一步,慢慢走,走快了怕疼。哪裡疼,也說不清楚,心裡怕。
走到醫院出口,抬頭看了看天光,有太陽偏西,日頭曬在身上,發暖。她在臺階上站了一會兒,看見自己的影子,短短一截,給自己踩在腳下。
好在她平常能吃能喝,不嬌弱,這時候,站了會兒也不頭昏,照常走下來。走了兩步,被人擋住去路,她抬頭,看他手裡託著個保溫杯,虛虛地冒著熱氣。
“給,紅糖水。”他說,說完抬頭來看她臉色。他喜歡看她的臉,別人的臉,他不愛看,總是低著頭。
真美瞟了一眼,沒接。揚起了下巴,看向他身後,表示:不稀罕這麼點兒紅糖水,老孃家裡燉著滾燙的鴿子湯呢!她早上臨出門前交代七姑準備的,女人得對自己好,特別是許多事情上做不了主的時候。
“喝兩口再走吧!”仁傑說,身體不由自主地超前傾過去,擋著她去路。
她抬眼又看他,今天她被醫生掏空了,沒有女鬥士的精神氣兒,開口問話時,聲氣幽微:“你真是哪兒來的?”她想他不可能這麼短的時間裡,回過一趟鎮上了。
“親戚家裡弄的,你放心,是好紅糖,先喝了吧。”他說,聽她說話,難得的溫柔,他也柔和,拉她手來,助她拿好。摸到她手指時,覺得她手冰涼。
“喝吧。”他堅定地說。
真美額前的頭發被風吹得飄了飄,她在發絲的空隙裡看這個男人,抬手喝了一口,很甜,於是又喝了一口。
“你兒子呢?也放在親戚家了?”她想起來問,同時覺得醫院門口的臺階上人來人往,不方便說話。她邊說邊往旁邊的小花壇走去,花壇裡長著一叢灰塵撲撲月季花,長久沒人打理,幹得發硬的泥土,它開出兩只粉白的花來。
“嗯,”他點頭,腳步跟著她走,“小水的叔公家,就在這前面,兩條街。”
她走得慢,邊走邊喝糖水,轉到花壇人少的一面去,她靠在水泥沿兒上。他也慢慢走,靠在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