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沒多少愛十六)
元欽趕到醫院時,竹音在急診科外的走廊裡站著,他還在過來,她先朝他跑過去,抓住他手臂,緊張地朝他問著:“她有什麼既往病史,我不知道。”
“我來我來。”他擁住她,一邊安撫她,一邊安撫自己。
元欽轉頭去配合醫生填各種表格,竹音等在走廊裡。她本來被他按在坐椅上,他一走,她又站了起來。她想起她爸爸走時的場景,也是這樣摔了一跤,也是這樣送到醫院,再也沒能起來。
她沒敢告訴他。
他匆匆走回來時,幾乎是跑來,拉著她手。她感到他手心裡有些濕,出了冷汗,“你幫我回去接姍姍來,我走不開。”
“好。”她接了命令,馬上就走。
他從後面追來,伸手用力摟了摟她,叫她:“阿音。”
她知道他害怕,沒什麼,大人有害怕的權力,她經歷過的,願意給他一些力量,她拍了拍他後背,“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竹音去接姍姍的路上,趕上晚高峰,去時也堵車,回程也堵車。
等她們趕到,跑進去時,阿嫲的搶救已經結束了,轉去了 icu,家屬不能進,只能在外面候著。姍姍看見坐在走廊的爸爸,拉著他問:“阿嫲怎麼會摔倒?阿嫲不是一直很好麼?她早上還問我,要不要吃肥腸,她好好的呀。”
元欽只拉女兒坐下來,沒說什麼,拉著她的手,握在手心裡,抬頭看竹音,眼神示意她,坐在自己另一邊。那一刻,他覺得,他馬上要失去什麼了,他得抓住現在擁有的。
“爸,阿嫲摔得很嚴重麼?要在裡面多久,什麼時候能出來?這是什麼病房,為什麼不讓人進去?”姍姍在問個不停。
竹音招了招手,叫她坐過來,她輕聲悄悄解釋給她聽。姍姍湊在竹音頭邊聽時,視線掃到她爸爸的手,攥著江姨的手,跟她一樣,她正緊張地抓著江姨的手臂。
一直到午夜,阿嫲的情況很不好,醫生護士進出,爸爸常常被叫走,只有江姨陪她坐在這兒,這兒有點陰森森的寒意,越到淩晨越明顯。
天亮時,她忽然被什麼驚醒,本來靠著江姨睡著,這時坐了起來。進而看見爸爸從走廊另一頭走來,跟著兩個醫生。
她抬頭看著爸爸的臉,看他緊緊皺著眉心,老了十歲的樣子,他說:“你去給你媽打個電話,告訴她,阿嫲不行了。”只是通知她,他甚至沒有請她來一趟,他是參照當年他父親去世時的情況說的,當年他父親去世,愛萍在長沙出差,她說,趕不回去。
“哦。”姍姍站起來,去打電話,她照著爸爸的原話複述完,想了想,添了一句問:“你來麼?”
“我在杭州,趕不回去,你轉告你爸爸吧。”電話裡說。
“哦,好。”姍姍點著頭,掛了電話。走回來時,沒說什麼,她覺得,沒什麼需要轉告的。
阿嫲被救了過來,沒有真的不行。
他們見到阿嫲的時候,她臉上照著氧氣面罩,始終閉著眼睛,姍姍哭著叫她“阿嫲、阿嫲,你醒醒啊,你醒醒啊……”
她沒醒來。
不過,她沒有馬上走,醫生護士們把阿嫲轉去了看護區,她身上連著各種各樣的管子,長的短的、粗的細的、彎的直的。
姍姍後來不記得當天後面的事了,總是大人們的忙碌,爸爸前面因為醫生的病危通知,電話聯絡了舅公和家裡的親戚們,陸續有人來看望。江姨單獨帶她去吃飯,給另買了一份三明治,讓她帶回去給爸爸。她遞到爸爸手裡,看他抬眼來望著她,那時第一次覺得,其實爸爸,真的是個“膽小鬼”,他需要她這個做女兒的,小小的人兒。
阿嫲躺在病床上無聲無息,姍姍站在床尾看她,有某些時候覺得,阿嫲已經不存在了,現在這個躺著的面目模糊的人,是她不認識的人,是這些機器的一部分,一個人形零部件。
等翔安的親戚們流水樣的帶著水果籃和保健品禮盒來看望過一輪之後,病房恢複了平靜。江姨接她放學來病房的時候,她又站在阿嫲床尾,漸漸生出了些別的疑問:阿嫲還要這樣躺多久?會一直這樣躺下去麼?她躺著舒服麼?還是不舒服?她知道爸爸已經好多天不去上班了麼?她是不是明天醒過來?或者後天?
阿嫲不知道她這些疑問,她是聯結在這些機器和裝置上的一個人,人形零部件。
姍姍那時才第一次,有點隱約明白,這世上有些事,靠努力也沒用,只能靠等待。
然而這時候,姍姍的媽媽和女兒想法相反,她從來相信,事在人為,以及讓仇者痛、自己才能快的深刻道理,在最好的時候下手,是她永遠的準則。她打電話給元欽:“我想好了,算了,咱們就別耗著了,盡快把離婚手續辦掉,姍姍不會受影響的,她已經長大,知道我們的情況,她早習慣了,咱們也不用自己騙自己。”
元欽那時從病房裡出來,遠遠站在走廊盡頭接電話。他聽時,沉默著,但很快明白了她的用意,他回身望了望病房門口傾斜出來的光。“行,你在廈門麼?”他沒什麼多餘的話,低沉的聲音,“在的話,明天上午吧,民政局視窗見。”
“好,那就說定了,等手續辦好,你就自由了。”她說。
他沒回應,結束通話了電話。究竟是誰的自由,他想她清楚。
竹音下午來時,他拉她到病房門外,“明天上午,你來替我一下,我要去一趟民政局。”
她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民政局?辦離婚手續?”
他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