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藝術家創造世界的第一課是觀察。
其實哪裡來那麼多顧慮, 顏洛君從前可沒考慮過這些,反倒在面對看似最無需憂心後果的傅瑞文時陷入躊躇。她好像無形之中陷入一種名為道德的牢籠,將自己困入其中。
但說到底所謂“貞潔”“處女”, 諸多如此類的詞彙只是舊制度殘餘的形骸不是麼?
她當然無心將自己綁入一段過於穩定的關系裡,這於她更像是一種束縛。從前沒有過, 以後的事自然當留給以後。但如今她瞻前顧後, 試圖給行動的每一階段找理由, 去符合一種所謂世俗的概念, 並在其中逐漸偏離主體性。她將主動權交給傅瑞文, 如同給她一柄無形的鑰匙, 隨時可以推門離去。
但傅瑞文沒有, 顏洛君扣過她指縫時沒有察覺掙紮。顏洛君微微松開手指,像是留出一條輕而易舉可以找到的縫隙。
但她從傅瑞文面上找不出半點慌亂,或許有, 都如同掩藏在冬日深潭下的水流波動, 一瞬間被薄薄的一層冰覆蓋了。顏洛君不敢踩上去, 冰碎墜湖的可能性太大, 在湖底看似黑暗的地方才是出口, 詭異撕扯的矛盾感能將她逼瘋。
如果這是她早有預料的場景呢?那麼她將這當作一場獻身、一場等價交換, 顏洛君厭惡任何物化的可能性, 但這意味著她們需要坐下來, 開誠布公地談判, 好像一場商業意味上的洽談。更多的情愫會在其中磨滅,她找不到感性再於其中存在的價值。過去十九年的人生經歷告訴她想要的東西都會得到,無需費力爭取, 都會到如願以償。
於是她傾身吻上去,只是蜻蜓點水, 卻渴望試探後的許可。最初扣住她手指的輕掙與其說是逃離更像是驟然被情緒籠罩的不知所措。顏洛君無意再加深這個吻,她抽離出來,微微垂著眼簾。
她很快抬眼,傅瑞文只是平靜地看著她,情緒不達眼底。顏洛君從她的眸光裡看見自己,發尾還粘著一點從外邊兒帶進來的雨水,像晶瑩的珠玉。
“你把這當什麼了?”顏洛君開口,語氣中是一種覺得有些荒謬的好笑。她其實從未從傅瑞文口中聽到一個答案,可也未曾想過她根本就不曾問過——為什麼會篤定雙方都對當下的狀況心知肚明?
“談戀愛、情愛,”她的聲音冷下去,“或只是一場為了還債的交易?”
她厭惡也根本不需要後者。她大可讓傅瑞文一直住下去,住到自己畢業,徹底找不到租這間房的理由為止。她沒有強迫別人和自己上床的習慣,更沒有引誘她人將出賣身體作為解決方案有效手段的惡趣味,從來沒有。
傅瑞文沒說話,顏洛君從她的眸色裡讀出一種奇特的悲涼。為什麼?前二者都是為追尋一時的歡愉,區別是時間長短,無論哪一種都和悲涼二字沾不上邊。傅瑞文於她而言是很有趣的樣品,她收集諸多悲喜,再將它們融入作品。藝術家創造世界的第一課是觀察。
半晌後傅瑞文複吻上來,顏洛君怔了片刻方下意識回應。被生澀地撬開唇齒,柔軟的舌尖不知當去往何處。意識回籠,顏洛君接過了主導者的角色,如循循善誘勸導懵懂的旅人步入一條人跡罕至的捷徑。
她們分開。顏洛君眨了下眼,瞳上的水汽在睫毛根部暈開,問:“為什麼?”
傅瑞文卻好像沉在另一重世界,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思緒從漫無邊際的遐想中抽離,彷彿終於意識到自己方才做了什麼,多麼離經叛道之事。但她很快垂眼,輕輕撥出一口氣。
顏洛君往後退了半步,與她拉開一小段距離。衣服沒亂,頭發沒散,甚至唇色也只有一點微紅。如果不是顏洛君從傅瑞文的唇上找到一點熟悉的口紅色號,她不自覺抿了下唇,確認口紅被吃得差不多了,微微帶一點回澀。
“只是……在走神。”
這不是顏洛君想要的答案。她在回答為什麼沒有第一時間作出回應——無論什麼都好,贊同、拒絕,言語的推辭、行動上的拉近,什麼都好。至少會讓顏洛君抓住一點更真實的感覺,而並非只像是面對一具提線木偶,到最後發現線在自己手裡。
這是第二個她沒有回答顏洛君的問題。顏洛君覺得自己好像又往外邊兒走了一遭,這回沒帶傘,淋得濕透地回來,冷意從指尖蔓延,如同某種慢性毒素逐漸爬滿全身。
“不繼續嗎?”傅瑞文問。
顏洛君盯著她看了會兒,才忽然慵懶地笑了聲:“繼續?你想繼續嗎?”
於是又沉默,她無所謂想和不想。顏洛君將主動權交出去,繞了一圈發現仍舊在自己手裡。木偶將提線交給她,見她並不擺弄,於是翻過來猜測操控者的心思,為了討她歡心卻又做不到真正的將自我意識抽離,顏洛君指尖被這段線扯得生疼。
其實木偶自身何嘗沒有重量,她只想到將控制權交出去,卻大抵未曾想過這份權利是沉甸甸的。顏洛君不想為來歷不明的東西負責。她若動了,意味著責任在她身上。
“你早看到抽屜裡的指套了,”顏洛君忽然軟下聲音,好像方才極具侵略性的一切只是錯覺,本質上她仍舊只是那個單純的小女孩,至少在傅瑞文的想象中一直是,“你也想過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是嗎?”
“但你真的想嗎,”顏洛君飛快地說道,“你真的想做這件事嗎?如果只是為了交易,我很明確地告訴你我不需要那種東西。我沒有你想的那麼骯髒,你得告訴我答案,姐姐。”
傅瑞文張了張口,急於辯駁:“我沒有那樣想……”
“我很少先詢問別人意願的,這很難得,”顏洛君耐心地道,“我以為接吻代表著一定程度上的某種許可,至少不排斥。這種時候再做下一步是順理成章雙方都希望的事,而不是我需要反複徵求你的意願——”
“如果你並不想,請告訴我。”
很顯然她還不想犯罪。默許和贊同,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意願。雖然大部分時候並沒有,但面對傅瑞文她總會覺醒某種超乎自己想象的崇高道德。像是在呵護一件意義非凡的藝術品,無論它的價格是否高昂,她總會以最原初不加以偽飾的狀態來面對它。
那麼現在,看似短暫詭異的寧靜已經瀕臨破碎,她靜下來,等傅瑞文的回答。
傅瑞文垂下視線。
顏洛君松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