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長高了一點,再一細看,原來是習慣性含胸駝背如今也站直了。她胳膊上套著厚厚的布套,聲音清亮,帶著少年人的熱絡。
“下一批三號料口,溫度拉高三度!”有人邊喊邊揮手。
站在操作臺上的,是她們村裡一個三十多歲的寡嫂,此時正拿著溫控表與時間表比對,一旁還有記錄員跟著抄寫。
這些人——新阜縣來的嫂嫂嬸嬸們——在過去一週在廠區內反複練習,如今已能勝任一線操作。
“季廠長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原本錘子聲、風箱聲、爐火聲此起彼伏的廠房,竟在那一瞬一靜。
季綾抬眼看去,就見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從火光與煤煙間抬起來,都是她當初在廠門口看見的那批人。
有人摘下手套,跑了過來,小跑著、帶著點風,笑得滿臉通紅:“季廠長,今天親自來啦!”
“嬸兒們幹得怎麼樣?可還行?”
“您放心!這爐子我現在能盲背全部程式!”一個年紀最長的嬸嬸把手往圍裙上一抹,“就怕您嫌我們年紀大、手慢,其實我們也頂得住!”
季綾笑著點點頭,“不嫌,工字不分年紀。”
身後有記錄員低聲請示:“季廠長,要不要現在去看成材率報告?”
她點頭,又說:“讓賬房一併過來。還有今天那批新料,我要先看進廠流程。”
她話一出口,周圍幾人立刻分頭去忙。沒有誰因為她是女人、是“大小姐”而輕慢一分,反而比之前更聽話,更敬重。
廠區西邊的三號煉鋼車間剛停爐,空中還飄著一絲燒焦的焦炭味。
季綾站在操作平臺上,看完了這批爐料出成情況,抬腕撣了撣衣角上的灰。
“季廠長,賬房那邊周先生叫您過去。”有個小工跑過來,小聲傳話。
她點點頭,轉身往廠東邊走去。
帳房的門一關上,外頭嘈雜的錘煉聲立刻隔絕了。室內只剩紙墨氣與賬冊翻動的聲響。
周柏梧站在窗前,手裡拿著一張折過的信封。他沒說話,只把信封拆開,將裡頭的幾張照片倒了出來,一一排在桌上。
照片熟悉得令人窒息——她站在廊下回廊,季少鈞的手伸向她臉頰,光線模糊,角度曖昧。
他語氣不高,“是你剛剛在廠裡視察的時候,商會的人送來的。”
她望著那張照片看了一會兒,嘴唇動了動,正欲解釋。
“不用說。”他打斷她,語氣平靜至極,沒有半點責怪的意思,“綾兒,我知道這是假的,不需要你解釋。”
季綾怔怔地看著他。
——這話,明明是他在自我欺騙。
周柏梧將照片收了起來,“應該是趙會長的人。趙世矩先前在季府被槍打了,他爹自然懷疑到你們頭上。商會趙黃兩家向來不對付,如今你在黃副會長的主持下簽了合同,他怕是要為難你。”
季綾沉下氣來,將那幾張照片細細看了一遍,打算順坡下驢:“我以前拍寫真,倒有幾分經驗。這種構圖與光線,不像一次曝光。”
“什麼意思?”
“很可能是拼貼——人是真的,背景卻未必是當時的;或者臉是當時的,手勢、距離都是另調的。”
周柏梧點點頭,“可以。就按這個方向走。”
“這事兒不要藏著,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斜,就放在明面上說。我會立刻讓廠裡出面宣告,請商會配合查實,並請攝影館的人檢驗。”季綾道。
周柏梧摸了摸她鬢邊的頭發,“綾兒,我跟你一起去商會。”
“為什麼?”
他看了她一眼,嗓音比方才低了些:“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會信。”
“信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