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言拍拍季綾的手,又壓低聲音對她道,“綾兒,阿榆這孩子越長越嚴肅,你看她,現在還有我半點樣子嗎?小時候別提多黏你了——你還記得她十歲生日那年我帶她回漢昌?你小叔帶你來我們家,她一整天跟在你屁股後頭,‘姐姐姐姐’叫得甜得很。你要回去了,她哭著不撒手呢。”
季綾聽得大笑,“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一點印象都沒了。”
她實在想象不出,如今這個板著臉天天教訓自己的周青榆,曾經會一見面就哭著拉她的手不放。
“小姨。”她唇角浮出一絲溫柔的弧度,“這廠子如今這模樣,你倒是成天樂呵。”
“我為什麼不樂?”周知言大大方方地一甩袖子,聲音朗朗,“今天難,明天說不定就好了!阿榆天天皺著眉頭問‘怎麼辦’,我就說——還能怎麼辦?日子還得過,廠子還得開。最壞也不過就是再窮一點嘛。”
她頓了頓,嗓音輕了些,“我這輩子最窮的時候吃過樹皮,啃過觀音土,不也活下來了?”
季綾站在她面前,忽然就覺得,答應嫁給周柏梧,似乎真的不是個錯誤。
她從小聽慣了那些話——
“步子大了,婆家要嫌。”
“說話多了,婆家要罵。”
“調門高了,婆家要打。”
未見其人,先懼其門。
可若她的婆家,是這樣樂觀又敞亮的女人們,似乎也沒什麼好怕的。
她笑了,眼裡滿是自己也未察覺的光亮。
見季綾不說話,周知言神色微斂了一分,語氣也跟著低了下來:“綾兒,我們廠子現在不同從前,欠著一屁股債……小姨是喜歡你,可這親事,你還是好好考慮考慮——”
“我有法子了。”周柏梧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打斷了周知言的話。
“什麼法子?”周立心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你昨天說的法子,到底是什麼?非得等賣關子到現在才肯說?”
周柏梧瞧見他母親來了,便緩緩伸出五根手指:“五百萬。”
“哪兒來的?”幾人幾乎同時出聲。
他便一五一十地講了。
三菱會社如何提出合作,他原本設想去找季少鈞求助,未果,結果他議婚那天,季少平主動重提此事,轉而與日本人接洽,最後更是爽快地拿出了河漢鐵路的鋼軌訂單,作為季綾的陪嫁,一併送出。
屋裡沉默片刻。
周知言沉著臉沒說話,周青榆神情微動,卻也不見喜色。
只有季綾,聽到“鋼軌”、“陪嫁”那一刻,眼神裡浮出明亮。
而周知言忽而開口,打斷了那一絲明亮。
“跪下。”
周柏梧怔住,看向季綾。
季綾也怔住,剛要出聲,周知言卻牽住了她的手。
“阿榆,”周知言說,“帶綾兒出去。”
周青榆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輕輕拉著季綾的手,將她帶出屋門。
門“咔噠”一聲合上,屋裡驟然靜了下來。
季綾站在廊下,風從廠區吹來,混著焦味與鐵鏽,她蹙起眉頭,盯著緊閉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