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他養腿腳傷時,取消了眾隨行大臣的日會,對眾臣的私下行徑也不聞不問。與高九成一同出身、如今也一道結黨的一些舊日功臣,雖結伴縱情,卻也還算有所顧忌,如今見皇帝本人竟也這樣聲色犬馬,所謂上行下效,又想起從前有禦史彈劾高九成舉止失當,最後不過也不了了之,愈發肆無忌憚了,反正長樂苑深闊,揹著皇帝便自己最大,醉酒之後,各種醜態畢出,時被許佑孫等清流出身的大臣撞見,實在有些看不過眼去,便會出言勸告幾句。那些人自大周建國分封功臣之後,自覺地便與許佑孫這等來自前朝的官員劃清界限,且更帶鄙視,哪裡聽得進去?許佑孫勸了幾回,見對方不但不予理會,反出言相譏,也就不再開口,再看皇帝本人自到了這長樂苑,便也一反常態,竟真的有“長樂不歸”的架勢,到了禦前,趁無左右之時,也進言了幾次,見皇帝似乎聽不大進去,甚至顧左右而言他,心中甚是憂慮,盼著早些回皇城才好。等回了皇城,想來皇帝也就漸漸能恢複原樣了。
這一日,皇帝騎獵,至晚歸來,照舊在宜仙宮大擺筵席。嘉容身處xx池邊的xx宮裡。吹自池面彼岸的過水晚風陣陣拂動軒窗綃紗簾側懸掛著的金鈎,鈎下的五彩瓔珞隨風發出幾聲悅耳的碰撞之音。風止,瓔珞碰撞聲停,來自遠處的宴樂之聲,卻仍嫋嫋不絕,隨風不時一陣陣地飄蕩入耳。
嘉容那日傾盡全力,與皇帝鏖戰整整一夜,心力交瘁,軟倒在地,好在經過救治,安靜休養了這麼些天後,身體已經漸漸恢複了過來。
她的圖謀逃離,看起來似乎已經觸及了他的所謂底線。那夜苦弈過後,就在她陷入徹底絕望與恐懼之時,驟然得知他其實早已放了阿霽,這個舉動,不論是否真的就如他所說的那個緣由,無可否認,給她帶來的震動,確實非同小可。但是之後,來自於他的無情羞辱,一度卻也確實曾打擊得她幾乎就要崩潰了。
倘若不死,或死不了,她的這一輩子,或許真的永遠也逃不開這個男人的手掌了。拋棄自己的舊日一切,順從了他,這彷彿就是一條可以預見的平坦道路了只要她能過得去自己內心的那一關。
她不可能過得去這一關。
這些天來,皇帝沒來找過她。但她精神上的萬千苦楚,非但沒有消解半分下去,反而愈發厚重了支撐著她還繼續這樣茍延殘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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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的,就只有此刻還遠在西南的父親了。
“殷小姐,胡公公打發奴婢來,勞煩您可有空過去幫個忙?說無意整理出一箱子的畫作,署名有梁朝戴嵩、韓幹,卻不知真品贗品。”
一個小太監過來,躬身這樣說道。
長樂苑裡不僅有珍禽異獸和異域果木,也有一座專門用於藏書及歷代書畫名作的樓宇,名天淵樓,管事胡公公,也算半個文人騷客,從前與嘉容的父親殷懋有往來,時常會攜一些金石書畫請辨真偽。與嘉容也熟。前兩天,嘉容便去過一趟天淵樓,這會兒見他打發人來請,想了下,便起身隨了小太監去。身後照例跟了隨從,他們不會阻攔她去哪兒,但也絕不會讓她獨行。
天淵樓離嘉容所居的xx宮並不遠。嘉容去往天淵樓的路上,聽見宜仙宮那方向傳來的樂舞之聲更是清晰,遠遠地隨意看了一眼,見盡頭處燈火輝煌,望之飄渺,猶如天邊海市蜃樓般的存在。
她掉轉目光,到了天淵樓,那些聲音便都被擋在了外。
胡公公迎了她進去,笑著將她引至一間用作尋常起居的廂閣,小心展開已經取出攤放在桌面之上的七八副卷軸,邀請嘉容觀看。
“殷小姐,本是想明日白日趁了天光再邀你看畫的,只心中急,便冒昧這會兒將你請來了,你先瞧著如何?”
嘉容笑著道了聲無妨,靠近觀畫之時,胡公公又在一邊笑嘆:“奴婢到如今,還時常想起從前與殷大人鑒畫時的情景。大人常說,看書畫如對美人,不可有絲毫粗浮之氣,因古畫紙絹皆薄脆,舒捲稍不得法,便易損壞,不可風吹日曬,亦不可於燈下看畫,免得被煤燼、燭淚所汙……”說著,將手邊的燭火往邊上挪了些,“惟遇真能鑒賞者,方可於談,若對傖父之輩……”
他忽然停了下來,看向廂閣門口不知何時步入的皇帝,回過了神兒,慌忙正要下跪迎接之時,見他抬手朝自己做了個噤聲動作,一怔,有些惶然地愣在了原地。
嘉容背對著門口,注意力在幾張古畫之上,並未留意到身後,也未看胡公公,聽他提自己的父親,壓下心中隨了他那話而生出的惆悵之意,勉強笑了下,道:“我曾聽我爹說,梁朝皇家畫院畫工所作的每一幅畫,所畫山水人物花木鳥獸皆是無名。這些皇家畫工所作的畫,大多金碧輝煌,色彩燦爛,流傳下來,後人見無名畫作,就按所畫題材偽造名家題款,以求高價。您瞧,這幅是牛,故題名戴嵩,這幅是馬,題名必定就是韓幹了……”
她說著,忽似聞到一股酒氣,停了下來,抬眼看向胡公公,見他表情怪異,順他目光回頭,一驚,這才發現皇帝竟正立在自己身後。見她覺察了,他便朝裡而來,越近,看得愈發清楚,他的面上泛出酡紅,一股酒氣燻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