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她的床前,默默看了她很久。她真好看。
我本想摸摸她柔順的頭發,但我不忍心打擾她。生病以來,她很少有睡得這麼安穩的時候。一縷劉海落下來,隨著她呼吸的節奏輕輕飄起,再緩慢落下,周而複始。發絲的陰影留在她的鼻樑上,被傾斜的光線拉得細長彎曲,一直連到她的嘴角,好像她在夢裡笑著。
我和關山在一起已有三年多,可就連我這樣和她最親密的人也沒有看過幾次她完全放下防備時的樣子。這麼說似乎有點拗口,但我也找不到更好的說法了。
我們都是對方的初戀。和我這種遇見她之前都對談戀愛不屑一顧的人不同,關山對親密關系一直抱著恐懼。雖然她一開始就對我抱有好感,但她的整個成長經歷使她不敢信任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更不願因為自己的原因而傷害到另一方。以上這些都是關山的原話,是我第一次向她表白時她對我說的話。時隔三年,我也很驚訝自己居然能記得這麼清楚。
當然,我並沒有因為她的話而退縮,我說我願意等她,等到她能夠接受我,或者說接受一個戀人的那一天。
這一天並沒有相隔太久,充滿危險的遊戲副本是一場又一場的吊橋效應,兩個本就互有好感的人很容易就突破了那層界限,自然而然地被對方吸引,也吸引對方。
之後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我們一起闖關,一起面對危機,一起見證歷史,一起離開遊戲,然後我搬來她的城市,她繼續讀博,我在她學校附近開一間酒吧,每月回兩三次s市和我那幫夥計排練樂隊,或是寫寫歌,拍幾條vog發到網上。雖說一開始都是玩票性質,這些年下來,也有了些名氣。
不知不覺間,時間就過去了好久好久,完全習慣了我們兩個人彼此分不開的生活。
從三年前到現在,有一個感受在我的心裡越積越深,就是關山雖然接受了我進入她的生活,但是始終沒有對我敞開心扉。我愛她,我知道她也愛我,但彼此相愛的人未必是知道愛人全部秘密的人,更何況是關山這樣……沉重的秘密。
關山有很嚴重的ptsd,連我這種門外漢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就是學心理的,當然也明白,可她不願意接受),平時生活中經常能遇見一些觸發她不安或者恐懼的事物,她會明顯流露不安,瞳孔放大、呼吸短促、身體僵硬、手心出汗。
這種情況往往不會持續太久,她很快就會調整好狀態,做出一幅無事發生的樣子,讓人以為她真的沒事。只有和她相處久了的人,比如我,才能發現她不對勁的地方。
比如前段時間撿到蛋撻那時候,就是她最典型的反應。我能發現,但我不理解為什麼,不知道是什麼誘因導致她神經緊張。
這也是12月31號那篇日記裡我會對自己錯過和關山聊這些事情的時機這麼後悔的原因——因為那是我們認識三年多以來我第一次有機會真正認識關山的內心!
不過還好,這不是唯一一次機會。
兩天前的下午,關山做完手術,很快就醒了。她剛從麻醉中蘇醒的時候,我甚至懷疑過她被奪舍了。
她睜開眼,眼皮抖動兩下,看見了站在她床邊的護士,然後突然渾身發抖,眼神遊離,呼吸急促,像是面前有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一樣,迅速地從床上彈了起來。然而那時的她還沒完全恢複力氣,於是剛抬起的兩條腿都掉到了床外,連帶把她整個人一起拽下地來。
關山摔到地上,上半部分的脊背還磕到了她身邊的器械,我趴在外面的玻璃上,看得心急如焚,恨不得直接穿透牆面跑過去把她抱起來。
關山很快被轉移回了病床上,表情看上去像是要哭,彷彿一隻誤入人類領地的小鹿,怯懦恐懼的樣子,讓我的心一揪一揪地疼。
門開啟的第一時間我就沖了上去,抓住關山的手問她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關山沒說話,只用力握了下我的手,輕輕搖頭。
回到病房後的幾個小時裡,關山的情緒都不怎麼高,眼睛一直盯著一個地方,像一尊會眨眼的雕像。我一直坐在她旁邊陪著她,時不時有護士過來檢視她的情況,她都努力配合,但當他們走後,便又會低落下來。前幾年有個詞很流行,叫破碎感,很貼切。不僅貼關山,也貼我。看著她這個樣子,我真的也快要碎了。
我不知道關山在這幾個小時裡都想了些什麼,我也沒辦法很快理解她那些複雜的心思,但我知道我該陪著她,不論多久,只要她不那麼難過。
早就過了晚飯時間,我本不覺得餓,可忽然聽見自己的肚子叫了起來,簡直像活吞了一隻癩蛤蟆,咕呱咕呱地響了好久,空蕩的病房裡甚至能聽見很清晰的迴音,變成了□□二重奏!
我眼皮抽搐,趕忙捂住肚子想讓它趕緊停下,可一擠壓,反而叫得更響!
這時候,我看見關山笑了,她從病床上坐起來,把手搭在了我的肚子上,輕輕揉了兩下。
她半眯起眼睛,眼神很溫柔,嘴角的笑沒有消失,而是變成了臉上很淡的一條紋路。就我的經驗來看,這是一個標誌,說明關山已經從負面情緒裡恢複過來了。
我聽見她用很沙啞很緩慢的聲音說:“去吃飯吧。”
之後她停頓了一下,思考了一陣,又補充了一句:“等我好了,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從那之後,關山沒有再陷入低落。從爸媽那兒喊來的廚子很快到位,她做病號飯很有一手。關山雖然嗓子還很疼,但每一餐都會努力吃多一點,臉上的血色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過來,整個人的精神頭也好了不少。
今天早上,她還開始織毛衣了——我從來不知道她還有這項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