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泉下的秘密
也有時希望,他當初不應該收我為徒。
念頭剛起,簷角銅鈴突然發出急促的顫音。夜風卷著白梅香撞開半掩的窗,燭火猛地明滅,他腕間劍穗掃過我手背的動作戛然而止。
我聽見廊下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繡著流雲紋的衣擺已經從虛掩的門縫漏進來半幅。
“小師弟,你果然在這。”
師姐的聲音裹著冷霜,推門的力道震得門環發出嗡鳴。她佩劍上的銀飾在月光下泛著森冷的光,視線掠過他搭在我肩頭的手時,瞳孔驟然收縮,“方才掌門召集各仙都長老議事,你倒好,在這師徒情長——”
他不慌不忙地替我整好歪斜的衣領,劍穗垂落時在燭火裡晃出殘影:“師姐來得不巧,我與阿硯明日還要去觀日出。”
話音未落,師姐的軟鞭已經擦著他耳畔釘入木柱,鞭梢的銅鈴震出尖銳聲響。
我下意識擋在他身前,卻被他攬著腰往後一帶。月光透過窗紙,將三人的影子絞成糾纏的結。師姐的鞭梢在地上拖出刺啦聲響,她盯著他腕間那截褪色劍穗,突然冷笑:“當年師尊執意收他為徒,原來打的是這種主意。若掌門長老知道你們...”
“夠了。”他的聲音沉下來,掌心溫度透過衣料熨在我腰間。我看見他袖口滑落半寸,露出道猙獰的舊疤,那是去年為護我周全,在寒潭底與兇獸纏鬥留下的。
師姐的鞭梢微微顫抖,最終重重甩在地上,震落梁間積灰:“好自為之。”
木門被狠狠甩上的剎那,燭火“啪”地爆開一朵燈花。他將我圈在懷中,下巴抵著我的發。”
可我分明聽見他心跳亂了節拍,就像那年暴雨夜,他渾身浴血卻固執地把我護在身下,掌心也是這樣滾燙。
窗外白梅簌簌而落,月光在他眼底碎成銀河。我忽然想起師姐轉身時,眼角未拭去的水光。
或許有些秘密,早在劍穗褪色之前,就已經藏進了所有人的歲月裡。
風從敞開的窗灌進來,卷著師姐離去時衣袂掃落的幾片白梅,在地上旋出細碎的弧光。他松開環著我的手去關窗,褪色劍穗掃過窗臺,驚飛了不知何時棲在那裡的夜鷹。
”她...”我剛開口,便被他截斷。
他忽然從袖中掏出個油紙包,展開時露出半塊桂花糕,與床頭那半塊形狀紋路竟嚴絲合縫。原來他方才掰糕點時,就默默留了這份完整。
”明日日出前,”他將糕點塞進我掌心,指尖擦過我手腕內側的舊傷,那是初學禦劍時留下的,”帶你去看後山的另一處秘境。
”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與記憶裡某個畫面重疊,那年我被毒霧迷了心智,也是這樣的影子固執地擋在身前,生生替我受了七道鞭刑。
簷角銅鈴又響起來,這次卻舒緩許多。
我望著他低頭整理劍穗的模樣,忽然發現那絲線末端不知何時繫了顆暗紅珠子,像凝固的血。他順著我的目光輕笑:”寒潭底撿的,說是能辟邪。”
可我知道,那是他在兇獸口中奪來的療傷聖物,自己卻險些喪命。
更聲遙遙傳來,已是三更。他忽然伸手揉亂我的頭發,動作帶著幾分刻意的隨意:”睡吧,明日趕早。”
轉身時衣角帶起一陣風,將案頭未寫完的信箋掀起一角。
我瞥見上面的字跡:”望掌門念在師徒情分,莫要追究阿之...”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時漫過門檻,白梅香與他身上的雪松味愈發濃重。
我攥著那半塊桂花糕躺下,聽見他在榻邊坐下的聲響,還有劍穗垂落時細微的簌簌聲。
或許正如師姐說的,有些事從收徒那日起便錯了。
又或許,命運早把我們的紅線,纏在了那截褪色的劍穗上,解不開,也不想解。
晨光像被揉碎的金箔,從窗欞縫隙裡漏進來,在床榻上鋪開細碎的光。
我是被簷角銅鈴喚醒的,睜眼時正撞見他垂眸系劍穗的模樣,褪色絲線在熹微的天光裡泛著溫潤的舊意,末端的暗紅珠子隨著動作輕輕搖晃,像一滴懸而未落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