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莊敘看來,這些爭論圍繞李善情個人為主題,反使獎項和專案失去了其真正的意義。但李善情因此而高興,這些便似乎沒那麼重要了。
與法務部開會的時間到了,莊敘沒回訊息,他自己隱隱承認,他也在逃避將訊息親口告訴李善情。
——不知李善情知道之後,又要怎麼鬧了。李善情太過難纏,所以每過大約十分鐘左右,莊敘腦中都會浮現他失望的臉。
那張臉有點像李善情實習的最後一天,他們從實驗園區出發去集團大樓時莊敘看見的。因為被拉疼,李善情發了脾氣,坐在車裡不高興地看向窗外。
若得知自己無法植入,他應該會比那時還要更生氣一些。
在和法務部討論與對方醫療公司的溝通對策時,莊敘也分神作了一些可以用來對李善情解釋和勸導的準備:勸李善情耐心等待醫學再發展,維原生科正在研發中的下一代植入器,更不易産生排異反應。
李善情年紀尚小,不必太急於植入,當務之急是先把身體養好。等等等等。
以李善情的性格,必定不會採納這些建議,會據理力爭,即使他不採納,這也已成定局——不必討論李善情想不想冒險,他的父母會否簽字,莊敘也不可能接受百分之五十的植入成功率和高排異率。
晚上,莊敘和母親又至周開齊家聚餐。這次有好事慶祝,周思嵐模考又一次考出高分,學校的老師都來電祝賀,說若正常發揮,濱港大學的專業定可以任選。
周開齊知道莊敘這幾天的壓力很大,勸他喝幾口酒,放鬆些心情。莊敘不願辜負他的好意,便任他倒了半杯紅酒,無心參與話題,沉默著聽桌上眾人聊著天,喝光了杯中的酒,感到身體有些微微發熱。
飯後,莊敘獨自走到室外的露臺看山下城景,微涼的風吹在臉上。手機震了震,他拿出來看,李善情問他:“看了沒有嘛?”
說不清原因,一定是由於酒精,莊敘忽然確認自己已經做好準備,有能力告知李善情實情,便打了過去。
李善情立刻接了起來:“莊敘,你忙完啦?”
聽到聲音,莊敘卻不知該說什麼,發現酒精讓人敢作敢為實際上是種幻覺。
好在李善情話多,沒有冷場:“你知不知道,今天好多朋友給我發這個影片,還有好多人來加我的好友。”他聽上去很興奮,拖長了語調:“不過我都沒有透過。”
“為什麼沒透過?”莊敘正在考慮怎麼和他提起志願者的事,有些分心,下意識地順著他問。
“回訊息好麻煩,萬一有人想和我談戀愛,一定會影響我的學習,”李善情說得認真,像個小孩,“你說對嗎?”
聽到這樣天真又誠實的具體設想,莊敘原本心情沉重,都稍稍動了動唇角,然而笑完之後,心裡有些說不清的怪異。
幾年之後莊敘將會清楚地認清他感到怪異的原因,是因李善情話語中的隱意:往後會在對李善情有好感的人中,挑選答應其中一位,嘗試交往,談一場認真到將會影響學習的戀愛。
當時莊敘卻是有些模糊地說:“幼稚。”
“哪裡幼稚了,我已經想好要做的下一個專案了,不過可能沒法在高中裡做,就當做是我大學的目標好了。”李善情得意洋洋。
莊敘問他是什麼,李善情便說:“你知道克裡蘭公司嗎?”
莊敘心中一震,問:“克裡蘭和你的專案有什麼關系?”
“他們也在做一款緩釋器,已經透過臨床試驗了,你肯定知道吧,”李善情高高興興地說,“他們放置的位置和syncpuse不一樣,而且更傾向於精神藥物的釋放。你有沒有看過一部科幻小說,裡面主角身體裡有情緒調節器,你說,如果把控制情緒的藥物放進藥艙,會不會很好玩?”
這是莊敘第一次短暫地察覺李善情與他之間的區別。
山下市區有大片的房屋燈光,快車道的車燈像流星,在不熱愛自然只熱愛城市的人眼裡,這場景或許比頭頂上方真實的蒼穹更像星空。而李善情便是這樣一片的虛假的星空,他輕盈地構想著操控人類的情緒與喜悲,說:“以後想愛上一個人想討厭一個人,只要裝上藥艙,想幸福就幸福,想忘記就忘記,是不是很好玩?”
“一個女孩不能忘記一個男孩,就釋放剋制情感的藥物,她就把他忘了,”他隨後舉出一個讓莊敘無法接受的案例,“一個人不想工作,就釋放讓自己快樂的藥物,開心去上班,多好玩!”
“好玩在哪,”莊敘聽到自己問,“如果有公司強制員工植入,這樣還好玩嗎?”
李善情在那頭微微一愣,說:“你好嚴肅,我只是想想嘛。”
他的聲音其實令人心軟,但莊敘實在不能忍耐李善情隨口編造的科幻世界,與一切皆可娛樂的道德觀:“緩釋器醫療本來就是嚴肅的,涉及很多倫理審批,不是你的玩具。”
“知道啦,”李善情有些不高興地說,“你好掃興。”
過了幾秒,他又說“你別生氣啊”,態度轉變得很靈活:“我只是每天都很無聊,等我透過你們的審核,植入syncpuse之後,我肯定會特別嚴肅地對待這個世界。什麼情緒藥,我肯定不會去研究的!”
他說得並不誠懇,語氣十分輕松,應當是以為這只是一個普通的聊天電話。即便往後劍拔弩張,莊敘幾乎可以確認,也想說服別人,李善情起初真的沒想那麼多。李善情十七歲時還小,若不是信任莊敘,不會說出這些口無遮攔的輕佻言語。
所以絕不應該是在這個時候,莊敘腦子一熱,對他說:“你沒有透過志願者審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