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斬首之邀52) 她已經很久沒有再做……
她已經很久沒有再做這?個夢, 那?條由宋芝昌幫助構成的?夢境之流曾在她的?記憶中蜿蜒,順著?她的?大腦皮層與不?存在的?心靈上的?溝壑緩緩地流淌著?,平靜下是洶湧的?湧動。
在最後一次診療時, 程真再一次赤著?腳站在溫暖的?河水中,河水如同血流一般洋溢著?血腥的?溫暖,彷彿有一條隱形的?輸液管將程真的?動脈與河流連線, 這?份鼓動的?暖流就順著?輸液管流進?程真的?身體中, 從她的?枕後動脈一路至蹠背動脈,無處不?是讓人想要沉浸其中的?暖意。
那?條幹淨而澄澈的?河流徹底不?見了?,程真再也?尋找不?到它存在的?痕跡, 先前只是漂浮著?一些如同河道垃圾的?肉塊, 很快汙染便擴散,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汙染了?整條河流。程真再也?無法順著?河流前往記憶中的?任何地方,挖掘那?些過去的?機會已經失去。
滿河的?屍骨絆住了?她的?腳步, 她舉步維艱, 每想前進?一步, 都彷彿有億萬隻手抓著?她的?腳踝, 尖銳的?指甲劃破她的?肌膚,那?些破碎的?人臉在河底起起伏伏, 艱難地想浮出水面, 但又在距離河面一寸的?距離不?甘地沉淪下去,它們如同渴水的?魚一樣不?斷張大著?嘴又合上,吐出一串又一串泡泡般的?血沫,好像在呼喚著?程真與它們再貼近一些,又好像在乞求她用雙手將它們從河底打撈出來。程真讀不?出它們的?語言,她只想逃離這?條河。
程真找不?到河岸在哪裡,宋芝昌的?引導再一次無濟於事, 水流變大了?,那?些浪頭?突然?從小?小?的?浪花成長為驚濤駭浪,從她的?面前襲來,血水倒灌進?她的?口鼻,她的?鼻腔裡滿是血的?滋味,她奮力地劃動著?雙手,在逆流中艱難前行,幾乎要把自己的?學過的?泳姿輪一個遍,最終還是滑稽地使用狗刨式才勉強不?然?自己沉在水中。
宋芝昌看到程真像一條擱淺在岸上的?鯉魚一樣撲騰,沉浸在噩夢中無法自拔,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催眠手段已經無法再幫助程真了?。她伸手拍了?拍程真的?臉,程真毫無反應,估計是打她一巴掌她也?不?會察覺的?。
她走出辦公室,去候診室的?飲水機前接了?一杯冷水。她回?來抓住程真骨瘦如柴的?手指,程真的?兩隻手被宋芝昌抓在一起,可憐巴巴的?就像兩只雞爪子一樣,還是沒稻穀吃的?那?種。
宋芝昌抓著?程真的?手指浸入到冰涼的?冷水中,受催眠的?人往往對溫度的?改變很敏感,尤其是冷水或者冷氣。程真的?掙紮頓時減弱下來,宋芝昌對她說:“你該醒來了?。”於是程真睜開了?眼睛。
程真醒來,感覺渾身的?骨頭?都在咔咔作響,每一塊頸椎和脊椎都在抱怨命運的?不?公。明明走兩步就有一張舒適的?單人床可供程真入睡,但程真偏偏趴在書桌上睡著?了?。她伸了?個懶腰,發現自己剛才睡得太熟了?,居然?流出了?口水,在寫到一半的?計劃書上滴成一個微型湖泊。
她趕緊拿紙巾擦掉了?口水,但依舊留下了?痕跡,那?些被打濕的?字跡像奶油一樣化開。
她來到密室的?第?一天,密室給出的?名單就這?麼?明晃晃地擺在了?她的?書桌上。那?一串手寫的?名字,匆匆掃一眼就有超過二十個,其中有幾個熟人也?在其中。這?堆人名被分成了?兩組,兩組人名的?數量差距很明顯。
程真數了?一下,佔多數的?人名組共有十五人,其中有兩個熟悉的?人名赫然?在其中,一個是方青,另一個就是梁丕。另一組的?人數只有七人,程真只認識這?個叫羅雲道的?人。
她把這?張寫滿了?名字的?便簽紙翻了?個面,看到上面留了?一句批語:善惡到頭?終有報。
這?兩組人名,熟善熟惡?程真心想,從表面上判斷,方青和梁丕所在的?那?一組,代表惡的?機率自然?更高。方青的?人品暫且不?論,梁丕的?種種表現離道德敗壞只差了?一線,再努把力就能把自己送進?監獄了?。程真只見過羅雲道一面,他給她留下的?印象很不?錯,雖然?行為舉止和方青口中的?描述略有差距,但程真無法感受到他身上存在的?一絲惡意。
那?麼?按照她既有的?印象判斷,方青梁丕當屬惡,羅雲道所在的?那?七人應是善類。然?而就這?麼?判斷,未免太草率了?,密室似乎也?不?會給出如此顯而易見的?答案。因此程真保留了?意見。這?份名單擺在這?裡,就意味著?程真是這?一次陣營戰其中一方的?領導者。
程真以前沒幹過這?活,如果說是領導小?組作業,她還有一些經驗。在她還是學生的?時候,尤其是高中以前,她和好些人一樣,對“職務”很感興趣。這?種興趣可以透過千萬次的?強化訓練出來,只要有一項特長,就拿程真來說,只要她作文寫得好,她就永遠在語文課上得到優待。從小?學起,她就期待作為語文老師的?班主任在課堂上朗讀她的?作文。她就可以獲得一次又一次的?掌聲。藉由此優異的?語文成績,被任命為班委,成為第?一批的?中隊長,肩膀上別著?兩條槓的?徽章。這?些都是她優秀的?證明。
她可以藉著?這?樣的?身份,指揮一些人,受到一些追捧和誇獎。這可能就是孩子最早的關於當權者的?體驗,在幼兒園的?時候還沒有,即使比同齡人安靜乖巧一點,老師也?不?會因此任命這?樣小的孩子承擔什麼職務,大家都是平等的?,沒有誰應該聽誰的?話。
但當這些孩子再長大幾歲,就會發現即使是同齡人,也?可以變成誰必須聽誰話的?關系。一樣的?人,慢慢地分裂成了三六九等。誰是最晚拿到小?組長身份的?人,誰是大隊長,誰是小?隊長,誰什麼?職務也?沒當上,一切都攤開來向孩子們展示,他們因成績的高低和符合老師眼緣的?程度變得很不?同。
因為程真運氣好,所以她早早地體驗到了?這?一點人上人的?快樂。她洋洋得意地戴著?中隊長的?臂章向母親展示,她看到程存努力地表演出了?欣慰的?情緒。這?近乎是一種渾然?天成的?表演,程存幾乎是條件反射性地依據社會通常意義?上的?母職責任,演出了?應該給予孩子的?鼓勵,優秀的?表演和反應完全?夠資格當成模範家長而列進?育兒書裡。
程真見到了?母親臉上的?笑容,感受到了?母親落在她徽章上的?目光,還有撫摸她頭?發的?那?一雙手。但就在某一瞬間,程真忽然?察覺出程存的?真實感受。那?是一種竭盡全?力掩藏也?無法消磨的?輕蔑,盡管只是很短暫的?事情,快的?就像程真本人出現了?因為興奮而産生的?錯覺,但它象徵的?意義?是如此詭異,詭異得與這?樣母女相親的?氣氛異常不?匹配。
當時程真說不出這種感覺的古怪之處,但她的?心裡已由此紮下了?一根刺,這?根刺頑固得像針一樣順著?她的?血管掉了?進?去,伴隨脈搏的?跳動往心髒的深處越紮越深。導致程真每次有什麼?成績向程存訴說時,她都會忍不?住去感受這種突兀的輕蔑是否真的?存在。
直到若幹年後程真才意識到程存的?輕蔑到底從何而來,這?是真正的?天才對庸才的?不?屑,盡管她們血脈相連。隨著?程真年歲漸長,她的?成績越來越不?突出,她整個人終於從聰慧過人的?評價變得泯然?與眾人,再也?沒有老師對她加以青眼。她和程存的?差距越來越大,變得是個人都能嘆息一聲。
程存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對程真成績不?滿的?話,她一直是那麼全心全意地鼓勵程真。她唯一說過的?接近於鞭策的?話就是,媽媽相信你能夠做好。
這?份相信太沉重了?,程真再也?不?能背負,她一次又一次地懷疑自己是否和程存有血緣關系,但她們確實面容肖似。她竭盡全?力才取得勉強稱得上優秀的?成績,考入一所重點大學,接著?讀研究生。她用盡百分之兩百的?力氣去複製程存不?費吹灰之力的?道路,結果當然?是自討苦吃。她怎麼?能不?抑鬱?她經常想,如果程存不?是她的?母親就好了?。那?麼?她的?所有問題都會被解決。
她更希望宋芝昌是她的?母親,因為宋芝昌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天才,她懂得那?種在智慧殿堂面前徘徊,卻?始終無法跨過那?道門檻的?痛苦。程存再怎麼?了?解程真,也?無法真正體諒到程真的?痛苦,本質上她們就是兩種人。程真受夠了?做程存寵物的?感覺,毅然?決然?地離開了?。
伴隨著?這?種離去,同時她徹底失去了?“高人一等”的?感覺,青少年時期的?程真就好像一個虛幻的?殘影,提醒著?她曾經有多麼?不?切實際的?想法。她憑什麼?想去指揮別人?她和別人到底有什麼?不?同?她哪裡有超過常人的?能力?程存的?輕蔑完全?是合理的?,最起碼她應該不?會有這?種取得小?小?成績就自滿到喜不?自勝的?感覺。她根本看不?上這?種幾十人的?班集體的?小?小?生態,即使是二十餘年前的?程存,大概也?不?會有什麼?情緒波動吧。
想起這?些事情的?時候,程真的?心情只是稍微有點起伏,自從把自己一分為二之後,程真對於以前這?些在意得要命的?事情全?都像隔了?一層紗簾一樣,透著?這?層紗簾,欣賞著?過去的?悲喜,無法感同裡面蘊含情感的?千分之一。這?要歸功於同過去的?切割,在宋芝昌的?幫助下她製作出了?一與她本人共享記憶的?心理投射,就擺放在心象房間之中。她與密室意識做了?交易,她脫離這?個房間,作為玩家獨立行動。而這?個房間就由程真的?心理投射監管,只能被動等待程真的?聯絡。而這?份聯絡,在程真進?入密室時也?會切斷。
就當是一次小?組作業吧。程真心想,反正在這?個世界,即使自己作業完成得很糟糕,也?沒關繫了?。沒有人再會因為程真本人的?血緣身份對她産生什麼?期待。她只是個最普通的?玩家,機緣巧合下獲得了?陣營領導者的?身份。她可以做得很爛,她可以不?對任何人負責。眾所周知密室中,玩家唯一的?負責人就是自己。
想通了?這?一點後,程真覺得自己輕鬆了?不?少。密室已經為她搭好了?臺子,她只要站上去,向眾人宣佈,我們是受害者協會就可以了?。程真沒有花一秒鐘就想了?這?個組織的?名字,她對此很滿意。不?過這?份滿意在她開啟抽屜,發現一本賬本的?時候就消失了?。在賬本扉頁的?最上面就寫著?:受害者協會。
她翻開賬本,裡面密密麻麻地記錄著?資金流水。
究竟是她産生這?個想法的?時候,密室同時生成了?這?一切?還是早在程真決定之前,密室已經為她設計好了?她要走的?路?程真不?得而知,只感到從腳後跟爬上了?一陣涼意,作為最了?解密室本質的?人之一,程真很難說自己真的?了?解了?多少。或許她知道的?全?都是一層假象,她將沿著?假象前行,直到生命終點。她應該為此害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