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試圖掙脫他,卻發現那看起來和魁梧毫不沾邊的身體裡蘊藏著無窮無盡的力量,證據就是,我的掙紮沒有動搖他的手臂。一毫米都沒有。
我忽然意識到,這個連後腦勺都代表了造物主大好心情和優秀手藝的亞裔少年,說不定比馬克還厲害。不,馬克跟他比,簡直就是鬥牛犬遇到了霸王龍。來硬的我肯定沒戲,這樣一想,我決定來軟的。我在聲音裡加入了 3d 迴圈式哭音:
“我受傷了現在滿眼冒星星,我說不定已經腦震蕩了,啊,我頭暈,一定是血塊壓到了我的視神經——”
他停下腳步,回首直視我:
“你有幾只舌頭?”
我的思緒瞬間墜入宇宙深處,只能呆呆應道:
“……一,一隻?”
他露出一抹冷笑:
“那奇怪了,我怎麼聽到一群土著唸咒的聲音。”
我被棒打了一般閉上嘴。眼前茉莉和朱莉一個皺眉一個撅嘴,正異口同聲地對我說:哥哥你好煩啊……該場景自茉莉和朱莉兩人長到會吐槽的年紀便是家裡的熱門戲目,但並未進行過超出我家範圍的公演,為什麼這個甚至連姓名都還不知道的陌生人也這樣變相地指責我?
難道我以後真的要在自我介紹時寫:小眼塌鼻招人煩?
我的自尊心無限怨怒地瞪視著我,以致我做出了一件令我後悔至今的事情:我像發瘋的狗一樣狠狠咬上他的手。這個動作不在他意料之中。在他微微發怔的當口,我已經掙脫他的鉗制,沖向馬路對面。暴走的我完全忘記了馬路的基本意義:車行道。
【躲開!!】
一個聲音沖到了我的腦子裡。聲音所包含的意義迅速被我的大腦解析,我的身體卻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
時間像被瞬間拉緊的彈簧。視野中兩只疾馳而來的碩大車燈,黑洞一樣吸走我所有的意識,甚至連抽動面部肌肉的力氣都沒留給我。來不及絕望,一陣沖擊令我眼前一震,隨即就像被人扔進了洗衣機捲筒裡,看世界被吸進水渦一樣顛來倒去。在我的胃威脅要把我早上吃的東西還給嘴巴的時候,顛簸終於停止。
七葷八素地從地上爬起來,我這才看見那個亞裔男孩正仰面倒在我旁邊,比番茄醬紅得多的液體正從他的發間流到額上,與此同時,隨風飄入鼻子的腥濕味道更是讓我尚處眩暈狀態的腦袋即時呆死。
依靠僅存的本能,我爬起來摸向他。急救課上怎麼說的來著:不要碰他還是把他的頭抬起來放到膝上或者是人工呼吸?我的意識像揉亂成團的蜘蛛網,粘連混雜,完全無用。到了足以觸碰到他的地方,我才發現他渾身上下正散出淡淡的金色光芒,與什麼搏鬥而力竭一樣,一縷縷湮滅在空氣中——
一定是我眼暈了。我不可置信地注視著他,直到聽見那輛卡車的司機邊往這邊跑邊遙遙喊著:“快打 911!”我才反應過來,一股腦把書包裡的東西統統倒出來,翻找零錢。手不停在抖。周圍已有行人在我們身邊駐足,其中一個遞給我幾個硬幣,我於是支起已經麻木的雙腿費力移向旁邊的電話亭,忽地一股涼意按住我腳踝,我嚇得扔掉硬幣大喝出聲。低頭卻發現那股涼意來自我的救命恩人,他不知無奈還是生氣地瞪視我,一字一頓地說:
“我不去醫院。”
“可是你在流血。”
“我不去。”
看著地上那灘緩緩擴大的血泊,我幾乎要暈過去,好像那些液體是從自己腦袋上流出來的一樣,我目光呆滯地碎碎念:
“這麼多血怎麼能不去,不能不去……”
我碎碎唸的物件卻按著前額,不顧周圍人的阻止慢慢爬了起來,動作脆弱僵硬如同隨時可能被颶風颳走的稻草人,幾不可聞喃喃自語飄到我耳朵裡:
“果然,這樣也死不了。”
竟有一絲自嘲。
我愣在原地,以為自己聽錯。
這般僵持間,又有不知多少紅色液體沿著他的指縫滑落。
司機這時跑到我們身邊一把扶住他,他卻甩開他的手,轉頭定定看我。難以形容顏色的眼眸像無月無星的夜幕下靜謐的大海,濃得透不出一點光來。而紅流正滑過他幾乎沒有血色的臉頰,滴滴嗒嗒繼續墜落。
不敢再和他計較,我腦中靈光一現:自己家裡就有一位醫務人員。我急忙拉住卡車司機,蹦豆子般對他說:
“大叔,帶我回家,我母親是醫生。她今天休息。”
卡車司機也意識到他查無由從的倔強,大聲問候過上帝老爺爺後,對我說:
“你扶好他,我把車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