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似乎來到晚風的每戶人家都會這樣形容自己。因為親情與血緣是無法選擇的永恆課題,這其中就是會有很多口是心非,很多舉棋不定,很多難以啟齒。
碰撞與交錯産生傷害與被傷害,盡管那可能並非原意。
盧岐山輕輕嘆口氣,隨後說道,“我大姑這輩子很難。小時候家裡條件不好,只能供一個讀書,那自然就讓給了兒子。爺爺奶奶早逝,還留下大把債務,可以說是大姑帶大了我父親,撐起一個家。”
他壓一口茶,繼續,“日子過不下去,大姑十八歲就嫁了人,可沒過多久,嫁的人病逝了。又過幾年,大姑二嫁,許是真的命數艱難,大雨天她丈夫回家,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跌進水溝,人一下就沒了。那時候村子裡閑話就多了,有會算命的大仙說她八字不吉,剋夫克親人。一傳十十傳百,十裡八鄉的人見她都躲著走,背地裡盡是難聽的話。”
“愚昧。”宗念沒忍住點評一句,卻也明白了為何盧荷香厭惡人群。
“現在看可不就是愚昧。”盧岐山自嘲般笑笑,“可那時候大家信啊,連我父親都信了。他……大概十六七歲吧,開始躲著大姑走,同學間鄉鄰間說什麼,要避著你大姐哦,不然你也躲不過。他就是是是點頭。我父親說,這是他一生做過最後悔的事。”
宗念眉頭鎖緊,悠悠吐出一句,“怪不得。”
親情變成刺刀,最親愛的人手持利刃與所有人同仇敵愾,盧荷香的怨念、不解、委屈全被留於歲月中,可它們沒有消失,而是在而後漫長的幾十年裡,一次次一股股,以一種刀刀割肉卻不見血的方式回擊給盧貴書。
“上回在南湖你也看到了。其實在家裡大吵小吵常有,不是第一次也肯定不是最後一次。我父親對大姐有虧欠,一直嘗試彌補,大姑呢,一生坎坷,自己明明沒做錯什麼,她還能怪誰。我常和小悅講,我們不是他們,沒有權利去評價是非對錯。都七老八十的年歲,鬧就鬧吧,這時候你硬要給他們分辨孰是孰非,欠多少又還了多少,做不到,也沒意義。”
“是。”宗念認可。
“今天同你說這些,二老嘛,以後要長住在這裡,再吵起來提前給你們打個預防針。”盧岐山起身半鞠躬,“小念,費心了。”
“叔叔您不用。”宗念見狀也趕忙起身,“我們應該的,別客氣。”
臨出門前,盧岐山轉換話題,“我聽陸河媽媽說,小陸要工作調動了?”
“嗯。”
“做父母的嘛,關系再不融洽,對孩子的心都是一致的。”盧岐山抿抿嘴,“小陸媽媽挺擔心他的,怕調過去遇到什麼事情,心裡憋著又不同家裡講。”
“您要讓我當間諜啊?”宗念打趣。
“哎呀,我們哪裡敢指揮你們。平日我講小悅一句,她有十句等著我。”盧岐山笑著擺擺手,“我就是看小陸媽媽總掛念,想讓她寬心。”
“讓阿姨高興可是您的任務,別轉移。”宗念嘿嘿樂。
“呵,你們這幫孩子。”
這日晚飯後,盧貴書照例到活動室教老人們寫毛筆字——自賞花回來養成的習慣,原本只是閆春爺爺提出要跟著學,老人們自來愛湊熱鬧,一個兩個到七個八個,加之盧貴書一輩子教書育人,親和又具耐心,小課堂便這樣自發組織起來。連不識字的爺爺奶奶們都跟進加入,他們說毛筆字像畫畫,不認識照著描總歸錯不了。
盧荷香也來了。
或者說,是硬被宗念拉來的。
開始自然百般不願,還是那套說辭——大字不識一個,拿筆讓人笑話。宗念便擺事實講道理,誰說讀過書才能寫,錢爺爺不認字還有帕金森,人家現在都能畫“福”了,您總別扭什麼勁。無論多大年歲,內心深處總有些跨不過去的耿耿於懷。比如盧荷香對弟弟少年時的舉動無法做到翻頁,又比如,宗念猜測,或許她渴望過讀書,深切地幻想過若自己也坐進那間課堂人生會不會有所不同。這種念想隨著歲月更替變換為一種隱藏於犀利言語下的自卑與自我否定——她不要戴眼鏡,拒絕拿筆,房間裡無一本書籍,唯恐被他人當成“讀書人”。
所有的所有,盧荷香說服自己的理由只有一個——我是長姐,這是我應該。
應該將讀書機會讓與家裡的男丁,應該犧牲自己去養育弟弟撐起一個家,應該傾盡所有保障他的人生萬無一失。
她沒有力量去挑戰這層身份帶來的桎梏,可又難以平息與生俱來所感受到的不公平,八十五歲的盧荷香,她一生都未能逃脫困境。
懟天懟地,宗念突然覺得這樣也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