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錯就錯在我老了吧”
淑雲奶奶午飯晚飯都沒有吃,聽同房的老人說,兒女走後她再沒說過一句話。 大家不敢問,怕問了惹人傷心;可又忍不住私下議論——晚風這小小院落,進來一隻蝴蝶都會引發喧囂,世間無聖人,長有口舌就註定有聲音。 隔天早晨宗念去看她,在房門口遇到正出來的靜芳奶奶。大鬧法院已過去三月,經此一折騰,這老太太倒真解了心結,該吃吃該睡睡,性子還是一如從前潑辣。她將宗念拉到一邊,表情恨恨,“你勸勸淑雲,糟兒爛女不要也罷,我一個種沒留下不也活得好好的?伺候他們一輩子,老都老了還受什麼氣。” “您就別火上澆油了。”宗念撇嘴。 “我是為她好!昨天你沒聽到,她小女兒講她你就是自私就只顧自己,多大歲數了還總買衣服浪費錢。”靜芳奶奶翻個白眼,“原話,氣得淑雲把旗袍都剪了。有沒有孩子這樣說媽的,算什麼東西。” 宗念嘆氣,“那您怎麼不去安慰呢,要我說。” “淑雲多愛面子一個人,我去講,不等於告訴她所有人都看她丟臉,等於再打她一巴掌。所以後來我們都從房間出來了嘛。”靜芳奶奶拉拉宗念,“你是小輩,你去講,她好受一些。” 待靜芳奶奶離開,宗念在走廊做個深呼吸,這才敲門進去。 其實昨晚便想來探望,可被父親勸住了。宗文康說一來老太太沒有失智頭腦清醒,二來暫時沒有想不開的念頭風險不大,得給些時間讓她思考。別總站在監護者的角度,試著把他們當成朋友,無非就是交幾個歲數大些的隔代朋友嘛。 其實宗文康也變了。經營晚風這些年,他變得更溫和、更感性、更柔軟。 淑雲奶奶已經梳妝完畢,上身桃紅色毛衣,下裝穿件毛呢卡其色長裙,腳下是雙黑色棉靴。所有人都知道她愛美,頭發要整齊,衣服要合身,飾品要配套。她身上好似時時有股勁,不是不服老,而是“老”與“美”在她的認知裡是兩件全然不相幹的事,她崇尚美,追求美,熱愛美,活在世上一天便要漂亮精緻一天。 “奶奶。”宗念喚一聲走近,“您要出門?” “小念啊。”似被從思緒中拉出,老人臉上有一閃而過的驚慌,隨即說…
淑雲奶奶午飯晚飯都沒有吃,聽同房的老人說,兒女走後她再沒說過一句話。
大家不敢問,怕問了惹人傷心;可又忍不住私下議論——晚風這小小院落,進來一隻蝴蝶都會引發喧囂,世間無聖人,長有口舌就註定有聲音。
隔天早晨宗念去看她,在房門口遇到正出來的靜芳奶奶。大鬧法院已過去三月,經此一折騰,這老太太倒真解了心結,該吃吃該睡睡,性子還是一如從前潑辣。她將宗念拉到一邊,表情恨恨,“你勸勸淑雲,糟兒爛女不要也罷,我一個種沒留下不也活得好好的?伺候他們一輩子,老都老了還受什麼氣。”
“您就別火上澆油了。”宗念撇嘴。
“我是為她好!昨天你沒聽到,她小女兒講她你就是自私就只顧自己,多大歲數了還總買衣服浪費錢。”靜芳奶奶翻個白眼,“原話,氣得淑雲把旗袍都剪了。有沒有孩子這樣說媽的,算什麼東西。”
宗念嘆氣,“那您怎麼不去安慰呢,要我說。”
“淑雲多愛面子一個人,我去講,不等於告訴她所有人都看她丟臉,等於再打她一巴掌。所以後來我們都從房間出來了嘛。”靜芳奶奶拉拉宗念,“你是小輩,你去講,她好受一些。”
待靜芳奶奶離開,宗念在走廊做個深呼吸,這才敲門進去。
其實昨晚便想來探望,可被父親勸住了。宗文康說一來老太太沒有失智頭腦清醒,二來暫時沒有想不開的念頭風險不大,得給些時間讓她思考。別總站在監護者的角度,試著把他們當成朋友,無非就是交幾個歲數大些的隔代朋友嘛。
其實宗文康也變了。經營晚風這些年,他變得更溫和、更感性、更柔軟。
淑雲奶奶已經梳妝完畢,上身桃紅色毛衣,下裝穿件毛呢卡其色長裙,腳下是雙黑色棉靴。所有人都知道她愛美,頭發要整齊,衣服要合身,飾品要配套。她身上好似時時有股勁,不是不服老,而是“老”與“美”在她的認知裡是兩件全然不相幹的事,她崇尚美,追求美,熱愛美,活在世上一天便要漂亮精緻一天。
“奶奶。”宗念喚一聲走近,“您要出門?”
“小念啊。”似被從思緒中拉出,老人臉上有一閃而過的驚慌,隨即說道,“想去看看老伴。”
“爺爺在……”院裡有老人們的資料,淑雲奶奶的丈夫已過世多年。
“在老家。去年清明去的,墳頭怕又長草了。”
“那我送您吧,反正今天也沒什麼事。”
宗念攙扶著老人,在大家的注視下出門。一路向南開,穿越市區,上了國道,視線裡開始出現自建房,七拐八拐,房子逐漸消失在後視鏡裡,路也越來越窄,淑雲奶奶這時說,“到了。”
一路未用導航,老人記憶力絕佳。
宗念被帶著朝田裡走。雖有日光,可風依舊強勁,冬日田地亦有些荒涼。宗念打個噴嚏,不由將大衣裹緊些。
“沒來過這種地方吧?”淑雲奶奶問話——除了指點方向,這一路她話語寥寥。
“小時候來過一回,看爺爺奶奶,不過後來好像都遷走了。”
“是,這裡明年也要動了。”淑雲奶奶人雖瘦小,腳步卻很輕盈,“祖墳祖墳,守著有什麼用?到下面都能見著。”
目之所及有幾座矮矮的墳包,有的築碑有的沒有,看不出排列規律,似是天上的世界不講輩分,兒子孫子老太爺,大家隨意只要做鄰居便好。
“小念,你不忌諱這些吧?”淑雲奶奶忽而問道。
宗念搖搖頭,“我現在偶爾還能夢見我媽。拜拜先人,沒準哪裡就遇到了,請他們多照顧她。”
“你這囡囡。”淑雲奶奶終於展露些許笑意,“你媽在天上怕都在偷偷樂呢。”
至另一片墳包前,老人止住腳步,呆呆看向其中一個,接著緩緩蹲下去,手捧一把土向上推了推,“來看看你,都好吧?”
宗念站在她身後,立正鞠上一躬。
風蕭蕭,雲慢慢,草疏疏。
“昨天老大老三一起來了。老二去醫院陪兒媳婦,快生了她走不開,打的電話。”淑雲奶奶有些機械地做著捧土推土的動作,聲音像被什麼擠壓著,又沉又悶,“三個商量好了,要我賣房子。我想為什麼要我賣房子呢,房子租的好好的,賣了房子換成錢,下一步就要分這些錢了。說我敗家,說我浪費,那肯定就管不住錢嘛,一定是要分的。”
“我不要賣。三個有算盤我也有算盤,將來不住養老院了,我回房子住,用退休金請個護工。房子沒了,到時候三個推三堵四不願意養,搞不好姐弟就要為誰養鬧矛盾,哦,就算願意,老三的媳婦多厲害,住到他們家裡,我怕是喝口水都要看眼色。”
宗念欲走遠些避開這番私密話,可又擔心老人身體,於是試探著說一句,“奶奶,不然我……”
淑雲奶奶似沒聽到她的話,又像將她也一同視為傾訴物件,執著地說下去,“年輕時我在紡織廠,自己做衣服改衣服,全廠人都說好看都照著我的衣服裁剪。那時候也有人說閑話,講我臭美不做人家,我腰桿挺得直直的,不怕他們講。一輩子啊,一輩子沒被人看過笑話。”淑雲奶奶似是腿麻,收收裙擺直接盤坐在地上,“老了老了,被兒女嫌棄要打扮,自己家的醜事被所有人看去,丟人現眼。”
“您別這麼說。誰家沒有煩心事,都一樣的。”
“昨天啊,真想跟你去了,受夠了,活夠了。可我為什麼呢?我都活到這裡了,沒給任何人添負擔,我憑什麼呦。三個想得對,現在賣房子劃算,我想得也對吧,總要留著備個萬一,你評評理,那錯的是誰?”
大地無言,田野不語。
萬物沉默。